第七回 孝棚內會見三台長 墓道前驚聞風雨聲

 

 

四月十三日下午,位於江陵城南部六裏許的太暉山上,放眼望去但見萬頭攢動人流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紙人紙馬安靈屋金銀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兒擺了好幾裏路——待會兒要在這裏舉行首輔令尊大人張文明的下葬儀式,只等執事官一聲令下,這些物件兒全都得焚燒。

卻說張居正自三月十一日離京,四月九日就到達了故鄉荊州。二千多裏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天時間,真個是曉行夜宿行旅匆匆。這一路張居正可謂風光占盡,其顯赫之勢,已是達到了人臣之極:他因為在真定府吃了一頓錢普精心準備的淮揚大菜而胃口大開,導致各地官府都紛紛拿重金聘請善於烹制江南食饌的庖廚,按時人的議論,是“一時間南菜高手召募幾盡”。他乘坐著錢普為他特制的巨型輿轎,沿途所經,當地守臣皆率屬下長跪而迎,撫、按大吏一個個越界迎送,概莫能外。巨轎經過南陽府,受封於此的唐王出城迎接,並設精美大宴招待。到了襄陽,居於城中的襄王更是出城三十裏接駕,其禮敬比之唐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按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規矩,凡文武百官入境見各地藩王,一律以臣禮覲見,哪怕是一品人臣也不能例外。可是現在事情卻顛倒了過來,朱元璋的後代子孫——這些天潢貴胄不但不接受張居正的頂禮膜拜,反而紆尊屈駕大老遠地跑出城去迎接這位不苟言笑的宰輔,只覺著能夠和他聯袂而行便是莫大殊榮。對這種大有僭越之嫌的“異禮”,張居正雖然遜謝再三,卻沒有誠惶誠恐地拒絕。

卻說他抵家前幾日,荊州城中已是轎馬塞道高官雲集,湖廣道各衙門數百名庶官藩臬、郡邑守丞都先後趕來恭候張居正的尊駕。先期趕來的,還有南北二京的勛貴臣僚等顯要人物派來的代表,他們仿效皇上以及兩宮皇太後,遣人致祭敬奉哀儀。對這些外地官員的接待,名義上由張居正的兩個弟弟張居易與張居謙負責,實際上辦事兒的,全是荊州府的吏員,上百號人連日為此一事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張居正自然不知曉這些瑣碎之事。其實,對這一路上的鋪排場面,百官們倒履相迎的熱情,張居正心下也不甚樂意,但罵走了唱戲的,又來了打鑼的,總之是曠野地上的毛狗,趕是趕不開了。他也就索性“人鄉隨俗”,隨這些地方官員們抓紅搶綠地鬧騰,他也正好趁此機會,摸摸各地官員的“水性”。

一入荊州地界,張居正就卸下官袍換上孝服,盡管數百名官員聚集在荊州城外跪迎,他的大轎連停都沒有停,他甚至撩開轎簾兒同官員們招招手都不肯,就徑直望城中東門的張大學士府肅儀而去。打從嘉靖三十三年他告病回鄉乞養三年,嘉靖三十六年再度入京,不覺已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載寒暑中的人事浮沉,真是一言難盡。當年他歸鄉時,只是一個翰林院的六品編修,二十年後再歸故裏,他已變成了手掌乾坤身系社稷的宰揆。回到家甲,他的感覺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一種拂之不去的惆悵。父親的靈堂尚在,櫬棺厝置。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靈堂祭奠。咫尺之間,生死茫茫,懷想這麽多年來雖然成就了移山倒海的偉業,卻不能對白發高堂侍湯用藥略盡人子之情,如今撫棺一慟,怎能不淚雨滂沱!

下葬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三,從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奪,都是欽天監的官員奉敕操辦。四月初十、十一、十二這三天,張居正披麻戴孝在靈堂為父親守靈,除了家中親屬,不見任何客人。害得各地前來荊州的官員都像是撞昏了頭的麻雀,雖摣著翅兒卻不知道往哪裏飛。四月十三日一大早,盛著張老太爺遺體的楠木棺材擡出了張大學士府。作為長子,張居正親自執紼前導。兩個時辰後,出殯隊伍來到了太暉山。江陵屬於平原,太暉山說是山,其實是一個稍稍隆起的土阜。此時,安置張老太爺棺槨的土井早已打好,下葬的時辰定在下午未時三刻,這中間還有一大段時間。張居正到了太暉山後,先到墓井看了看,詳察周圍形勢,向執事的欽天監孔目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在弟弟張居謙的引領下,一頭紮進土阜下的孝棚。這孝棚一溜有幾十間,備為會葬官

員臨時休憩之用,雖是臨時建築,桌椅板凳茶水點心倒也樣樣置辦得周全。張居正前腳剛邁進棚門,後腳就跟進來一個人,在他身後撲通跪下,口中高稟一聲:

“元輔大人。”

張居正回身一看,只見跪著的人穿著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繩,這是典型的孝子打扮。由於改了裝束,張居正一時沒有認出這“孝子”是誰,便問道: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