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何心隱顛狂送怪物 金學曾縝密論沉疴

 

 

神道上雜沓的腳步聲,亦將張居正從悲痛中驚醒,他剛把眼睛睜開,一旁站立的侍者就遞了一塊面巾給他擦臉,爾後又把他攙扶起來。剛才一場急驟的陣雨,將他的粗麻孝服淋得透濕,他想進到孝棚裏換換衣服,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轉身瞧去,不覺一愣,只見一二百名年輕人,一色的府學生裝束,正步履沉重地朝他走來,打頭的一位老者,須發皆白,走路的姿態讓他覺得眼熟。他正猜疑間,那老者搶走幾步,向他彎腰~揖,說道:

“宰揆大人,還記得老漢麽?”

一聽這聲音,張居正猛然記起這人就是隆慶六年夏在天壽山見過一面,此後就銷聲匿跡的何心隱,不免大吃一驚,問道:

“你是柱乾兄?”

“在下正是。”

“你怎麽會來這裏?”

“湖廣合省官員一個不拉地全都湧來荊州,會葬令尊大人,我正好在貴省講學,聽得消息,焉敢不來。”

何心隱說罷,徑自走到墓門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莊重地行了三拜大禮。趁他行禮的當兒,張居正就近觀察,發現何心隱同六年前相比無甚變化,只臉上的顴骨比過去顯得更加突出,讓人約略感到他的桀驁不馴。

待何心隱行過禮後站起身來,張居正問他:“這些府學生都是跟你一起來的?”

“是的。”

“一個府才二三十名學生,這一二百名學生,該來自多少個州府?”

“大約七八個州府吧。”

“他們怎麽來的?”

“我在當陽講學,他們都是趕來聽我講學的,聽說我來荊州,他們又跟著我來了。”

“沒想到柱乾兄,號召力如此之大。”

“當年孔子弟子三千,傳為美談,其實算得了什麽,我何心隱的弟子,三萬都不止。”何心隱的口氣頗為自負。

“都跟你學陽明心學?”張居正問。

“是的。”

“聽人說,你自稱是當代聖人?”

張居正的口氣中充滿嘲弄,何心隱雖然聽出來了,但他並不在乎,而是擺出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派頭,躊躇滿志地答道:

“每一代都應該有聖人,就像每一朝都應該有宰相一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原也不足為怪。”

“好哇,柱乾兄,祝賀你成為青年士子的追隨偶像,記得當年你在京城落榜後的題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如今你雖然仍處江湖,卻是一點也不落拓了。”

何心隱不願意在這肅穆的葬禮中,與張居正針尖對麥芒地打嘴巴官司,他躲開張居正的機鋒,說道:

“宰揆大人,老漢今日前來,是給令尊大人送一點祭儀,略表心意。”

何心隱說罷,轉身招招手,便見幾個府學生擡了一對漢白玉的石雕走上前來。只見這對石雕狀似巨型蜥蜴,昂著三角形癟頭,鼓著一雙蛤蟆眼,長長的尾巴卷曲著,塌在兩條後腿之間。在場的官員們個個都感到好奇,紛紛擠上來,爭著想看看這對怪物。張居正擡頭朝人群掃了一眼,那些朝前擠搶的腳步又都嚇得縮了回去。

“宰揆大人,你知道老漢送的是什麽?”

何心隱一口一個“老漢”,張居正聽了心底窩火,加之他對這對面目猙獰的石雕也沒什麽好感,於是沒好氣回道:

“請柱乾兄告訴不谷,這是什麽?”

“**。”

何心隱嘴中重重吐出兩個字。站在張居正身邊的張居謙聽罷,不禁失聲問道:

“什麽,趴下,是誰趴下了?”

何心隱睨了張居謙一眼,見他長得與張居正有些相像.猜著是張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問:

“承教,你是居易還是居謙?”

“居謙。”張居謙自覺失言,下意識朝後站了一步,

何心隱搖搖頭,嘆道:“你讀書不博,我也不能怪你,這個**,不是你說的趴下。蟲旁一個八字,是為蟣,旦旁一個夏字,是為蝮。是神物,了不起的神物。”

“什麽神物?”張居謙受了謔,心有不甘地問。

“這說來就有典故了,”何心隱並不看張居正越來越嚴峻的臉色,兀自滔滔不絕講道,“昔鴟鶚氏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叫蒲牢,他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們就讓他飾守大鐘,你們見到的鐘鈕就是他;二兒子叫鴟吻,生了一根長頸子,有事無事好作嘹望狀。人們便讓他站在屋脊上,你們見到的屋檐上的吻頭就是他的演變;這三兒子叫**,生下來就好飲,一條江的水,他頃刻就可喝幹。今大江大河上的閘口兩旁,都讓他站崗守值。”

“你說這怪物是人變的?”張居謙又問。

“**怎地會是人?鴟鶚氏本就是神,神之後代,不稱兒子稱什麽?神龍火鳳,跳蚤臭蟲都有後代,兒子只是借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