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何心隱顛狂送怪物 金學曾縝密論沉疴(第3/5頁)

金學曾喝酒不上臉,這一下卻騰地紅成了落鍋的蝦子,他雙手捏著官袍的下擺,局促不安地說:“卑職孟浪,被稅關的老同事拉到酒樓上灌了幾口貓尿。會葬期間,這是大不敬的事,卑職請首輔治罪。”

“治什麽罪呀,辛苦了一天,下午又在太暉山淋了雨,本就應該喝點酒驅驅寒氣,我回到府中,也讓人熬了姜湯喝下一碗:啊,幹嗎老站著說話,來,坐下來。”

張居正不在客堂而在書房裏會見金學曾,實際上已是把他當成了心腹。這一點,金學曾自己心底也清楚。所以,剛一落座,他就小心翼翼問道:

“首輔連夜找我,不知有何急事。”

張居正拿起書案上的蓋碗茶,一邊撥弄著浮葉,一邊斂了笑容問道:

“你知道我為何要向皇上舉薦,讓你當湖廣的學台?”

“不知道。”金學曾謹慎回答。

“你都上任幾個月了,別人怎麽看你?”張居正又宕開問了一句。

“官場上的人,本來就好嚼舌頭根子,就咱的任職,說什麽話的都有,有說我從熱鍋跳進了冷灶,有說我在荊州清稅時,到底還是得罪了首輔大人。”

“啊,怎麽得罪了我?”

“將趙謙送給張老太爺的一千畝荒田清理了出來,這事兒,沒有首輔大人的支持,卑職斷然不敢胡作非為。但外頭人不知曉內情,故捕風捉影亂說一通。”

“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這些不要去管它。”張居正說著又回到先前的問題,“你真的不知曉我薦拔你出掌湖廣學政的用意?”

金學曾本想用一句“不知道”搪塞過去,見首輔一再追問,只得言道:“卑職也曾就這件事反復揣摩,好像摸到了一點,又怕是錯的。”

“你講講看。”

“首輔大人是不是想整頓學校?”

張居正兩道吊額眉一揚:“唔,講下去。”

“首輔自隆慶六年夏上任,欲造大明王朝的中興氣象,一直在大力推行改革。首先是整飭吏治,裁汰冗員。再就是讓六科監督六部,內閣稽查六科。如此考核制度的建立,使內閣真正成為了權力中樞,首輔也就能夠理直氣壯地擔負起替皇上總攬朝局調理陰陽的責任。茲後,從萬歷二年開始,首輔又整頓驛遞、稅關、鹽政、漕政與馬政,一直到子粒田征稅,事無巨細一一厘清。將過去許多不合理的制度一一改正,幾年下來,國家財政已是根本好轉。過去是二年之收入,只夠一年之支出,現在是一年收入,可供三年之費用。去年冬,首輔又敦請皇上頒旨在全國開始清丈田地,首先在山東試點。此役用三年時間完成,一旦大功告成,每年之賦稅又會增加許多。屆時,國富兵強,物阜民豐的太平盛世必將來臨。

“士有報國之途、農有可耕之田、工有一技可用、商有調劑之才。如今之天下,野無餓殍而朝有賢臣,是大明王國自永樂皇帝以來最好的局面,但也有不盡人意處……”

說到這裏,金學曾酒勁兒上來嗓子眼幹得冒煙。他將侍應送上的茶水猛咕了幾口,抹了抹嘴角的余滴,繼續言道:

“咱說的不盡人意處,便是現在的學校,洪武二年十月,高皇帝下令在全國各府縣建府學、縣學。十五年四月詔天下祀孔子,賜學糧,增加師生廩膳。凡人府學縣學的學生,一律由國家負擔費用,並免生員一家賦稅。當時國朝初創,人才匱乏,故高皇帝歷年增加廩膳生員名額並給予殊恩優撫,至宣德三年,有感於廩膳生員設置太多太濫,已成各府縣之負擔,始創定額,一時削減了不少生員數額。此項改革得罪了不少人,只要一有機會,這些人就鼓搗著恢復舊制。景泰元年,新皇帝登極,為收攬人心,又將生員定額取消。成化三年,生員再次定額,當時主其事者是禮部左侍郎姚夔。京師士子便編了一首順口溜罵姚菱,‘和尚普度,秀才拘數,禮部姚菱,顛覆國祚。’正德十年,武宗皇帝再次放開生員編制,從此一發而不可收。許多人削尖腦袋往府學縣學裏鉆。一入學校,穿上了寬袖皂邊的五色絹布襕衫,就等於跳了龍門。哪怕一輩子考不上舉人進士,但只要占著生員名額,照樣優免課賦,享受朝廷配給的廩膳。高皇帝當年創設學校,其意是為朝廷培養人才,體現朝廷的養士之恩,可是發展到現在,這養士之制早就變了味兒。府學縣學裏雖仍有認真讀書博取功名的人,但大多數士子卻是不肯鉆研經邦濟世的實際學問,而是一味地標新立異,將一些空洞無物的玄談狂思視為圭臬。因

此,朝廷每年花費大把的銀子,養的卻不是士,而是一幫狂徒!”

“說得好。”張居正就知道金學曾幹一行鉆一行,出任學政幾個月,就把這裏頭的弊端弄得一清二楚,他滿意地點點頭,又問,“你知道現在天下的廩膳生員是多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