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說白猿故人悲失路 論大捷野老析疑雲(第3/4頁)

關於高拱與邵大俠之間的傳聞,張居正聽過不少,這也是他要處死邵大俠的原因之一,但他沒有想到邵大俠到死都對高拱抱有一份感情,不免心生醋意,問道:

“邵大俠是有心之人,他千裏送白猿,必有說法。”

“邵大俠知道老夫是屬猴的,故以這只自猿相贈。”

“不會這麽簡單吧。”

“猴生性好鬥,屬於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一類的角色。邵大俠擔心我這只老猴子秉性不改,送這只白猿來大概是想提醒咱。這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其實他這個提醒是多余的,咱一個村夫野老,還能跟誰鬥呢?”

高拱出言吐氣句句話都帶“刺兒”。他自隆慶六年秋被逐出京城,這六年時間,他蝸居在高家莊,幾乎是足不出戶,每日以談論桑麻著書立說為樂事。但對六年前的“內閣之變”,他始終耿耿於懷,他一直認為這是遭了馮保與張居正的暗算。因此老想著尋機報復。怎奈事過境遷,擅於掌權的張居正,早把政壇社稷侍弄得風調雨順井然有序。一方面,他佩服張居正匠心獨運的治國才能;另一方面,他又為自己的飲恨離京而難以釋懷,因此,他對張居正的感情極為復雜:論治國之道,兩人是千古不遇的政友;論朋友之情,兩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大敵。當高拱聽說張居正要特意繞道前來拜會他時,他的心情是既高興又憤懣,由於處在感情的兩極。所以,在行為上,便表現出一會兒涕淚縱橫,一會兒又劍拔弩張。

高拱的這種態度,完全在張居正的預料之中。他雖心藏不悅,但還不至於怒目相向。聽了高拱由白猿而引發的高論,張居正裝做聽不明白,善意地謔道:

“高閣老再要發什麽無名火,就發給這個老猴兒聽,興許它能給你安慰。”

“這猴子懂人話,倒真是個好伴兒。”

說罷,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張居正在高家莊一盤桓就是兩個多時辰。中午,高拱吩咐廚下燒了幾樣家常菜,兩人對酌起來。高拱因犯老年哮喘的毛病,阜已遵郎中所囑戒了酒,但今天“故友”重逢實屬難得,他也破例小飲了幾杯。席間二人的談話,再也不存心思鬥什麽機鋒,而是真正暢敘了六年的闊別之情。張居正詳細詢問了高拱的飲食起居日常情況,同時也半真半假地講述了自己當首輔後的種種苦惱。高拱借著酒力,突然問了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太嶽,皇上和李太後,還生老夫的氣麽?”

張居正嘆一口氣,點一點頭算是作答,高拱垂下眼瞼,傷感地說:

“看來,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見皇上與太後回心轉意的時候了。”

“元輔,你不要過於灰心……”

“太嶽,你不用勸老夫,”高拱粗暴地打斷張居正的話頭,言道,“咱清楚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活了將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認命,富貴禍福皆由天定,人生太無常了!今有兩事相托,不知太嶽兄肯不肯援之以手。”

“請講。”

“第一,咱高拱一生沒有子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沒有續接香火者,咱高拱有朝一日伸了腿兒,將有何面目見地下的列宗列祖。因此,老夫想立一個繼子,現有幾個高姓子弟願意承祧,究竟哪一個合適,還望太嶽兄幫老夫審查定奪。”

“這個不難,第二呢?”

“第二件事嘛,可能要棘手得多,”高拱遲疑了一會兒,才道,“老夫隆慶六年被逐出京師,說是致仕,其實是罷官,至今都沒個說法兒,活著咱也不爭這口氣,但死後卻不能不討個清白。老夫想,一旦咱咽了氣,你太嶽兄能否奏請皇上,為老夫恢復名譽?”

“元輔,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這話是不吉利,但不得不說。”高拱又執拗起來,瞪著張居正說道,“太嶽,當今小皇上,還有李太後,他們母子二人對你的信任,也是前朝所罕見。你若肯下決心幫忙,興許異日老夫常眠地下,心有所安。”

“元輔,你這話見外了。為你恢復名譽,是不谷分內之事,何談是為你幫忙。”

“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高拱說到此,如釋重負地長籲了一口氣。看看時候不早了,張居正欲起身告辭,高拱忽然又伸手將他一攔,沉吟了一會兒,又道:

“還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講出來,又怕太嶽說咱幹擾政事。”

“元輔但講無妨。”

“聽說今年春節期間,在遼東團山堡,張學顏與李成梁將來犯的韃靼虜匪斬殺了八百多人?”

“實有其事。”

“朝廷怎麽處置這件事情?”

“李成梁晉爵一級,張學顏升任戎政總督,兵部與內閣官員,或賞賜增俸,或蔭子晉爵,都各有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