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說白猿故人悲失路 論大捷野老析疑雲(第2/4頁)

張居正循聲望去,只見村口站了一大堆人,最前邊的一位老人正朝他搖動著雙手,從他揮手的節奏以及站立的姿勢,張居正一眼就認出這位老人正是高拱。他內心頓時泛起一陣異樣的感情,闊別的情懷促使他信步跑了過去。

“元輔!”

大老遠,張居正就高聲喊了起來:

“太嶽!”

高拱也用他略微沙啞的嗓音銳聲喊道。兩人都向前快跑幾步.高拱步子有些趔趄,才跑出兩步就差點摔倒,張居正緊趕一步把他扶住。

“元輔!”

“太嶽!”

兩人又都忘情地喊了一聲。在激動的淚花中兩人行揖見之禮。張居正仔細觀察高拱,只見他身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青布道袍,頭上戴著諸葛巾。那一部硬楂楂的大胡子如今已是全白,襯得他的臉色似乎比當年更黑。不過,這種黑色讓人感到的不是健康,而是一種讓人擔憂的病態。他眼角的魚尾紋還是那麽深刻、僵硬,眼光雖然渾濁了許多,但仍然讓人感覺到它們的深沉有力。行禮之後,高拱又伸手拉著張居正,這只手是那麽的瘦削、冰涼。張居正雖然對高拱的衰老已有了心理準備,但一看到這副風燭殘年的樣子,他仍感到十分難過。他撫摸著高拱青筋高凸的手背,禁不住唏噓起來。

兩人相見時的真情流露,所有在場的人看了無不動容。

還是高拱首先從夢寐狀態中驚醒,他松開張居正的手,淒然一笑,言道:

“太嶽,六年不見,你也蒼老了許多。”

“機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這滋味,你高閣老又不是沒嘗過。”張居正不想一見面就說沉重的話題,他拭了拭眼角的淚花,問道,“元輔,你這高家莊是不是新鄭縣最好的風水寶地。”

“太嶽,你不要再叫我元輔了,今日朝廷的元輔,是你不是我。”

“喊慣了,改不過口來。”張居正笑著解釋。

“你方才說到高家莊的風水,”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言道,“你覺得這兒好嗎?”

“岡巒起伏,沃野千頃,有形有勢,當然好啊!”

“真像你說得這麽好,為何會出咱這樣一個貶官?”高拱脫口說出這句牢騷話,馬上感到不妥,又連忙掩飾道,“看看,咱倆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來就打嘴巴官司,不說了,太嶽,咱們進屋去。”

高拱屬於耕讀世家,是當地的望族。他家雖然住在鄉下,但一進五重的青磚瓦房,在莊子中顯得鶴立雞群。張居正跟著高拱走進這座老宅子的大門,剛繞過照壁,忽見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跑出來一只通體雪白的老猿。他一下子撲到張居正跟前,齜牙咧嘴,似乎對新到的客人不歡迎。

“白猿?”張居正一驚,白猿是傳說中的瑞獸,因存世極少很難見到。嘉靖皇帝時,凡民間捕獲白猿、白龜、白鹿、白鸚鵡之類,地方官員都會立即護送至京城獻瑞。隆慶皇帝登極後此風漸止,但將白獸視為祥瑞卻是沒有改變。張居正第一次見到白猿,不免饒有興趣地問,“高閣老,你府上怎的會有這等瑞物?”

“老夫歷來不相信祥瑞之類的事。”高拱一招手,白猿立刻溫順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腦袋,接著說,“不過,這只白猿卻是別有來歷。”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客堂分賓主坐定,仆人忙著擺茶。白猿隨高拱一起進來,挨著他蹲在腳下,一雙眨個不停的眼睛,仍警惕地盯著張居正。

“高閣老,這白猿有何來歷?”

“老夫說出來,你太嶽兄不要見怪,”高拱呷了一口茶,徐徐言道,“這只白猿,是一位大俠客送給咱的。”

“誰?”

“邵大俠。”

“是他?”張居正禁不住驚問。

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目光在張居正身上掃過,喘了一口粗氣,沉重言道:

“去年,戚繼光部的棉衣事件,邵大俠作為替死鬼,被秘密處死在揚州漕運大牢。他被抓之前,讓家中的仆人給老夫送來了這只猴子。”

“邵大俠不能算是冤死。”

張居正感到高拱有意刺他,便立即辯解。高拱反駁道,“邵大俠弄了劣質棉布是真,但他是倒貼銀錢辦這件事,真正貪墨的是武清伯李偉,中飽私囊者穩踞高位,倒貼銀錢者反而命喪九泉,你說,這還不是千古奇冤?”

高拱揭人傷疤還像當年一樣無情,張居正心中掠過一絲不快,但此時不便發作,只得敷衍笑道:

“元輔窮追事理.仍如身在機樞。”

“看看,毛病又犯了,”高拱自嘲地搖搖頭,“咱還是說說這只白猿吧,邵府仆人告訴我,這只白猿是一個華山老道士帶到揚州的。開頭,它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華山猴兒。邵大俠好交方外之友,華山老道士來揚州不久,就和邵大俠成了忘年交。第二年,華山老道士在揚州開元觀裏無疾而終。邵大俠趕去收殮,卻突然發現,蹲在老道士床前的這只頑皮猴子,竟然一夜之間.通身毛發都變成了白色。邵大俠分析,這是極度悲哀所致。從此,他收留了這只白猿,視為寵豢。‘棉衣事件’發生後,他自忖必死無疑,遂將這只猴子千裏迢迢送來新鄭,贈予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