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傳謗畫 揭家醜聖母識良臣(第5/6頁)

“叔大,這牌坊可不可以不拆?”

“不行,一定得拆。”張居正的回答毫不含糊,見王之誥有些發愣,又補充道,“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夾起尾巴做人尚心存惕懼,哪裏還敢張揚!”

姻家態度如此堅決,倒讓王之誥始料不及,他哪裏知道張居正此時正在氣頭上,要拆毀大學士牌樓,乃是出於三個方面的考慮:第一,上次荊州府宋師爺來京城,想請他向皇上奏討題額,被他一口拒絕,他本以為這牌坊已經拆毀,從今日家父的來信中才得知,這牌坊不但未拆,反而請到了徐階的親筆贈聯。趙謙對他的指示如此置若罔聞,令他十分惱火;第二,徐階作為長期柄政樞衡的宰輔,對他的確有知遇之恩。正是由於他的薦拔,他才得以在四十二歲時進入內閣。但自徐階下野,特別是張居正擔任宅揆之後,兩人的關系變得有些微妙。徐階閑居鄉裏以講學著書為樂,但他的三個兒子卻稱霸地方,依靠徐階的門生勢力,大肆侵占良田。松江府官民幾乎每年都有告狀折子送達京城。張居正頗感為難,如果施以重懲,必然會有人攻擊他忘恩負義;如果不

管不問,他的有關制約“豪強大戶”的一應措施豈不徒具空文?在這時候,如果把徐階的撰聯刻上大學士牌樓,無異於誤導世人——徐階家族仍在他的庇護之中。這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第三,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家嚴為何對趙謙如此垂青,原來兩人之間竟有著如此駭人的內幕交易。正是家嚴的舉薦,趙謙才升任荊州知府。他有一種被人愚弄的感覺,因此對趙謙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產生了懷疑。

王之誥按張居正所說的“身居高位,如履薄冰”這思路想下去,覺得張居正小題大作,於是咕噥了一句:

“建牌坊畢竟不是受賄。”

“但這種邀寵之舉,比受賄強不了多少。”張居正耐著性子解釋,“告若兄,還記得幾天前在東華門發現的那幅謗畫麽?把我畫成一個口吐毒蛇的活閻王,你和汝觀兄成了我的哼哈二將,子粒田征稅,馬上還要重新丈量土地,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本意是為了富國強兵,朝廷的興盛與百姓的福祉。但這些舉措,又莫不是在削奪豪強大戶的特權,這些人恨死了我們,一有機會,他們恨不能食肉寢皮。因此,在我們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成為他們攻擊的口實。防人之口甚於防川,這一點,我們決不敢有稍稍的疏忽。你說呢,告若兄?”

王之誥同意張居正的分析,人都道宰輔權勢熏天,誰知道竟是這般謹慎,他為姻家感到委屈,嘆一口氣言道:

“未必老太爺就這麽讓人白打了?”

張居正答道:“家嚴七十大壽,不谷原就準備讓大兒子懋修回老家一趟,代表我給家嚴拜壽。家嚴既已受傷,不谷就考慮讓懋修提前走,明天準備一天,後天動身。”

當晚兩人又敘了敘家常,交了亥時王之誥才告辭回府。第二天,張居正一到內閣,姚曠就給他拿來了三份揭帖,一份是江陵縣令具名上奏,另兩份帖子,一份寫自湖廣道按院荊州分院衙門,另一份寫自湖廣道監察禦史荊南分禦史衙門。三份帖子所言全都是荊州稅關當街鎖人打傷張老太爺一事。看過這幾份帖子,張居正得到的第一個印象是金學曾已陷入四面楚歌。荊州城中幾個重要衙門幾乎眾口一詞指斥荊州稅關“不恤公道,淩虐鄉裏”。張居正吩咐姚曠把這三份帖子拿給呂調陽過目後,再送給戶部尚書王國光披覽,然後擇日會揖處理。他自己則取了內閣文箋,恭恭正正謄抄出那份《請裁抑外戚疏》,封匣之後,即時派人送進內宮。

第二天下午,皇上傳旨在平台召見,張居正立忙丟下手頭事情趕了過去。這次,李太後慈駕親臨。剛一坐定,小皇上就說:

“張先生,朕已看過你的《請裁抑外戚疏》,聖母也看過,聖母有話問你。”

自子粒田征稅的諭旨頒布後,京城內外的一應反響,李太後從臣子們的奏折以及東廠每日密報的訪單中,已是了解得清清楚楚。無論是出於感情還是出於理智,她對張居正始終都表現出極大的支持。但是,昨日張居正送上的這份《請裁抑外戚疏》,卻令她感到意外,她原以為皇上諭旨到閣,張居正無論如何會買她的面子,多多少少給父親武清伯增加一點造墳的工價銀,卻沒想到張居正因此上疏而委婉回絕。因此,她想當面問問張居正是何動機。此時,她的心裏雖然想的是這档子事,問話時,卻又宕開話頭先扯到別處:

“張先生,聽說令尊大人被人打傷?”

“是的。”張居正神色黯然。

李太後瞅了他一眼,接著問:“聽說金學曾去主持荊州稅關,同地方衙門全都鬧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