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送烏骨雞縣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驚心

 

 

位於東門大街的大學士府,因其前身是遼王府,那規模勢派竟是超過了荊州府衙。張文明買下後重新修葺裝飾,體制愈是恢弘。老遠看去,那一片片飛檐翹拔的曲面大屋頂,蓋著華貴的琉璃瓦,日頭底下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門兩根粗大的平柱之間,寬大的門梁上懸了一塊六尺長的伽楠香大匾,書有鬥大的“大學士府,,四個石青底子的金字。門前踏道兩側,各蹲了一只神采飛揚的漢白玉大石獅。府前廣場甚為寬闊,踏道兩側藻井廊沿之下,挨著角柱石,是兩排鏨工考究的米青石系馬樁,正對著大門約十丈開外,並排兒豎了四根高聳入雲的沉香旗杆,飄揚的黃綾滾邊三角彩旗上,“大學士張”四個字赫然醒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無論刮風下雨,這旗杆下以及大門口都有家丁守衛。因此,除了府中開堂會以及別的什麽喜慶日子,大門El落滿官轎歇滿馬匹外,平常空蕩蕩難得見一個人影。高墻大院重門深禁,那氣勢就把人震懾,誰還敢於此地逗留一窺堂奧呢?

自張老太爺被承差水火棍打傷後,這半個多月裏,大學士府門前每日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遠近各路官員,不管熟識不熟識,莫不都爭先恐後趕來探視。這裏頭作祟的,原是官場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門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攜著禮盒兒前來問候,那右堂大人若不來,豈不遭人議論?這個衙門探視過了,那個衙門焉敢有半點支吾?荊州城裏各衙門自不必說,鄰近州府衙門,只要有一個帶了頭,其它的也必都聞風而動。最早趕來慰問的,是湖廣道撫按兩院的代表,這兩衙一動,底下各府州縣有誰不看上司臉色行事?官場上盛行的本來就是鉆營之術,熱衷於奔走權門的官員們自是不肯放過這一次邀寵討好的良機。一時間,荊州城中百官雲集,大學士府門前廣場連日來競像是開廟會似的,眾官員緊趕慢趕揣著巴結之心前來,卻沒有一個能見到張老太爺。這老頭子聽了趙謙的話,托言傷勢太重,躲在後院不出來。接待他們的是張老太爺的二兒子,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他如今掛了個錦衣衛指揮的五品銜,府衙也就在這荊州城中。因在私宅與來訪的官員不好行庭參禮,張居謙索性除了官袍只穿便服見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灑金朱砂箋的拜帖,禮盒兒差不多堆滿一間屋子。這一天大約巳牌時分,張居謙正在前院客堂裏接待專程從夷陵州趕來拜謁的太守馮大人,一名家人進來遞給他一份拜帖。這

份拜帖太過簡陋,好像是臨時找一張紅紙寫下的,上面一行顏體楷書倒是頗見功力:晚生李順謹拜。“是遠安的知縣李順,”張居謙對馮大人說,“你且稍坐,我去迎他進來。”

張居謙走出大門,只見李順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站在廣場上靜候。他旁邊站了一個腳佚,挑了兩只禮盒兒,一只方方正正,另一只圓鼓鼓的,大過府衙懸掛的大燈籠,都用紅布罩著看不清裏頭的實物。張居謙看這禮擔沉甸甸的,心裏先已有了幾分滿意,忙迎上去抱拳一揖,笑吟吟說道:

“李大人,屋裏請。你的轎夫呢,讓他們喝茶去。”

“咱沒有轎夫,”李順擦著滿頭的大汗,恭謹答道,“咱是走著來的。”

“你從遠安走來?有二百多裏路吧?”張居謙一驚。

“不不,咱騎了匹驢子來的,進了城,咱就將驢子留在家裏拴著。”

“啊,我倒忘了,李大人就住在城裏頭。”

張居謙說著把李順引進客廳,先將他與馮大人作了介紹。馮大人是六品官,比李順高了一品,加之他對這個不是科舉出身的特薦知縣有些瞧不起,故敷衍作答。李順也不計較,與張居謙寒暄了幾句,就從袖籠裏掏出一張禮單遞給張居謙,紅著臉說:

“聽說張老太爺受了重傷,晚生寢食難安。遠安窮鄉僻壤,沒啥置辦的,備上一些土特產,給老太爺補補身子。”

張居謙接過禮單一看,上面寫著:“天麻十斤,烏骨雞二十只。”頓時心中不悅,忖道:“你遠安再窮,也不至於弄出這等上斤不上兩的禮物來,這不是打發叫化子麽?”他隨手把禮單朝茶幾上一丟,說道:“難為李大人心誠,但這份禮物斷難收下。”

“這是為何?”

“家嚴生性不喜歡吃雞。”

“可這是烏骨雞呀,”李順鄭重聲明,“和天麻一起燉著吃,專治頭暈。”

“烏骨雞還不是雞?”張居謙怏怏不樂回道,“家嚴一聞到雞湯味兒,就作嘔。”

“李大人啦李大人,你在荊州城住了這麽多年,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閑坐一旁的馮大人趁機插話,“咱從山西調來夷陵任上還不到一年,就知道老太爺從來不吃雞,他老人家最喜歡吃的,是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