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的文學青年生涯(第4/10頁)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還有“自然來稿”這一說。也就是說,文學刊物中刊發的,大部分都不是像我這樣直接寫上“某某編輯部收”的稿件。你起碼要寫上具體某個編輯的名字,被拆開看的可能性才更大一些。更靠譜的做法是,先設法與編輯認識。起碼,先要有朋友居中介紹。要不然,你“成功”的概率就會降低很多。一般來說,一本刊物刊發的“自然來稿”,也許只占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

  我感覺很意外。我所知道的“文學世界”不是這樣的。在我心目中,“文學世界”真有點“高於生活”的意思,它應該是一群不世俗的人按著非世俗的規則操作的事兒。我一直認為作家一開始都應該是“自然投稿”,而編輯對所有稿件都應該是一視同仁。有這個“文學世界”存在,或者說,有這樣一群抵抗世俗的人存在,這個世界才值得生存。所以這一事實對我震動很大,讓我暈頭轉向了許久。我回想起自己苦等編輯們回音的日日夜夜,現在才想明白,也許我投出去的信封,至今仍然沒有打開。

  不過,這一知識對我並沒有什麽影響。在那之後,直到今天,在通常情況下,我仍然堅持“自發投稿”(雖然今天我已經基本不投稿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認為這是“正確”的,這是我少年時代夢想的一部分。當然,也如以前一樣,直到今天,我的“自發投稿”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沒有回音。

  這反應了我性格中的某種“心理疾病”,我沒法治愈它。

  《蒙古無邊》的發表,標志著我“走上了文學之路”。也算是“國家級刊物”的《青年文學》也接受我的“自然來稿”,發表了我的第一篇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篇小說《說話算話》,我還記得給我回信的編輯叫陳錕。再後來,《散文選刊》選載了我在《鴨綠江》上的散文。被選載,也算是某種形式的被承認。我陸陸續續在省級文學期刊上發表了一些作品。然後,我被省作協“發現”,參加了省文學院的“青年作家培訓班”。在那之後,我又成為“省文學院合同制作家”。這是各省“鼓勵文學創作”的通行作法:省作協在全省範圍內挑選十多名最有實力最能出“成果”的中青年作家,與之簽約,按照你每年在“省級”、“國家級”刊物上的發表量以及被轉載的數量,會給予一定津貼。在一省的文學界,這算是一種比較重要的認可。也就是說,我確乎已經是“青年作家”了。

  但是,我仍然沒能把《無處收留》發表在“一流”刊物上。這是我的一個心結。我一直沒有放棄努力。這篇稿子一天也沒停地在郵路上奔波。又一個編輯給我回音了。在《大家》退稿之後不久,《花城》的一位叫文能的編輯給我來了用稿信。這封用稿信明確講,將於明年刊發。

  到了年底,文能的第二封信來了:“你的稿件本已確定刊發,但是我因個人原因,將調離雜志社,加上雜志社內部關系復雜,因此此稿也無法用了。我已經將它推薦給了其他刊物,請相信這是一篇好作品,肯定能發出來。”

  過了幾個月,《天涯》雜志李少君的一封回信證明文能先生確實在努力幫我的忙:“文能轉過來你一篇關於吳三桂的文章。我們看過,認為很好,本來是可以在《天涯》發的,但太長了。你功底、文筆都不錯,有什麽其他稿可以寄些來。這篇你可以寄給《收獲》看看,他們應該是可以發的。”

  ……直到二OO一年,我已經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之後的第二年的夏天,到遼寧文學院開會。我幾乎已經忘了有一篇稿子還漂在路上這件事,直到文學院一位工作人員把一本已經磨破邊了的牛皮紙信封扔給我:“請客吧!給你的雜志,寄到這來了。”

  是二OO一年第一期的《鐘山》,目錄欄中赫然寫著:“《無處收留》,張宏傑”。因為彼時我已經是“遼寧文學院合同制作家”,所以雜志被莫名其妙地寄到了這裏。雜志裏還夾著一封信,主編傅曉虹說,是文能轉給她的稿子。

  這篇文章一刻不停地在路上奔走了五年,這五年,我由二十四歲變成年近三十,它則餐風宿露,不眠不休,撞過了十幾家雜志的大門,最終,到底在一本“一流刊物”上露面了。我終於對得起它了。(到今天為止,我也沒見過文能先生,甚至沒通過一次電話。我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麽地方工作,還是已經退休了。)我打開雜志,將這篇《無處收留》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又讀了一遍。我記得大學期間我在《鐘山》上讀到的大量好東西:蘇童、余華、賈平凹、汪曾祺……如今,我隱隱有了與他們,這些我昔日的文學英雄並肩站在一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