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的文學青年生涯(第2/10頁)

  很幸運,這個品質,我也具備。

  寫什麽呢?什麽都行,只要不平庸。要知道,我從小就愛把自己弄得與眾不同。從初中就開始讀每一本能弄到手的《新華文摘》,越是看不懂的長文章,看得越投入。初二的那年暑假,我還借了本《小邏輯》,在公園裏硬著頭皮讀了十個上午,當然最後還是沒讀懂。從小只要是帶字兒的東西,不論天文地理醫學農業生物自然科學迷信甚至日歷,我都能津津有味地讀下去。大學四年,我基本就是在大連市圖書館泡過來的,讀得最多的,是歷史書,還有那本介紹朝鮮人民幸福生活的《朝鮮畫報》。所以截至此時,肚子裏已經裝了太多奇奇怪怪的東西。雖然“余秋雨”這三個字今天已壞了行市,但我從不否認,那種所謂“文化散文”的寫法令我豁然開朗。這種縱橫捭闔的敘述方式,正好將我一肚子的亂七八糟攪合到一起,一股腦抽出來。

  半年時間裏,我寫出了《蒙古無邊》、《無處收留:吳三桂》等好幾篇很長的散文。其中我自己最喜歡的是《無處收留:吳三桂》這一篇。

  對吳三桂感興趣,是因為讀了一本很薄的小書《叛臣吳三桂》,我發現,這個被嚴重臉譜化的人,年輕時居然是以“孝勇”聞名天下的。青年吳三桂是個美男子,下馬彬彬有禮,上馬武勇過人,頗為時人稱許。從道德至高點走到一叛再叛擒“舊主”以事新主,他經歷了什麽樣的精神地震和靈魂撕裂?我又買到劉鳳雲教授寫的另一本書《清代三藩研究》,找了當時能找到的所有與吳三桂及那個時代有關的資料,從材料碎片中一點點復原吳三桂在重壓之下如同蝸牛一樣一層一層脫去道德面具的精神歷程。

  從文體上,它非驢非馬,不是純粹的散文,也稱不上小說。它是一種敘述和思考的雜糅,是一種合金體的怪物。後來還是評論家們給這一類東西定義為“跨文體寫作”。後來有人說:“張宏傑的寫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典型的跨文體寫作,摻雜了大量小說式、歷史報告文學式、甚至心理分析式的寫法。”

  我對這篇東西相當滿意,認為我可以開始文學青年的第二個規定動作了:投稿。

  那個時候要成為“作家”,必須向文學雜志投稿。文學雜志是通向文壇的獨木橋。網絡那時剛剛興起,網絡文學這個名詞還沒出現。每一個“文學青年”,都先要在文學期刊上“露臉”。一般的路數是先在“省市級”文學期刊上“嶄露頭角”,然後在“國家級期刊”上引起關注。這樣,你就有機會參加各種筆會采風之類的文學活動,有資格加入市、省乃至中國作家協會。接下來你的奮鬥目標就是被一些知名評論家評論和文學權威認可,獲得一些“省級”乃至“國家級”文學獎項,這樣你就會在作家協會體系內混到一個“官位”,比如某市作家協會主席、某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這樣你就算是功成名就,可以被稱為“知名作家”,有資格出席“中國作協全國代表大會”或者“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之類的榮譽性大會,享受各級作協組織的免費出國采風交流之類的活動。這是彼時一個正常文學青年的作家之路。

  那時候,人們做夢也想不到,十年後會有很多人比如當年明月,只須把文字發到網上,就有可能被廣大網民關注,成為風行海內的暢銷書作家。更想不到,一個少年韓寒,居然拒絕了進入作協的邀請。

  那麽換句話說,在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文學雜志的編輯、文學評論者和文學權威,是一個文學青年成功道路上的三道閘門,你必須一一攻克。首先要做的,當然是先敲開文學雜志的大門。作為文學體制的一部分,到今天為止,全國各省都會有至少一本“純文學期刊”。按照“文學圈兒”內的標準,文學期刊大致可以分為兩級。一級是“省級”,比如遼寧的《鴨綠江》、黑龍江的《北方文學》,這些刊物影響比較有限,換種說法可以叫二流的文學期刊。另一級是“國家級”,其中也包括一些影響很大的地方刊物。大致有《收獲》、《當代》、《十月》、《大家》、《鐘山》、《天涯》、《人民文學》、《花城》、《作家》……大家心中公認的第一位,當然是《收獲》。

  和一般文學青年先從“省級期刊”投起不同,我第一次投稿,就把那篇《無處收留》投給了《收獲》。

  我決心要用這篇作品作為開頭炮,轟開我的“作家”之路。相比當時文學刊物上的其他“文化散文”,我自認為這篇東西絕不遜色。我莫名其妙地相信,它一定會得到編輯們的好評。稿件寄走後,我不停地幻想著這個大信封在收獲雜志社內會遇到什麽樣的命運。我幻想著某天早晨,一位編輯打著哈欠漫不經心地打開這個信封,讀了幾段,他坐直了身子,又讀了幾頁,他拍著桌子,大呼小叫,連呼其他編輯來看……我幻想著這篇作品使中國文壇知道了有一個叫張宏傑的二十四歲的“青年作家”,比余秋雨更善於講述歷史中的人性……我幻想著我的生活軌跡將從此變樣。收到稿費、參加各種筆會、同事們刮目相看的目光、逃離這無聊的工作……通過寫作改變命運,是那個時代屢見不鮮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