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建立制度:明朝百姓有了“戶口本”

“毒蜘蛛”朱元璋

  古人對“治天下”有多種比擬,如“治國如治病”、“治大國如烹小鮮”,如“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這些比喻裏,“天下”是一個動態的東西,需要治國者因時而異,因勢而動。

  朱元璋對治國的理解卻與古人不同。他偏愛用“建房子”、“蓋大廈”來比喻治理國家:“為天下者譬如作大廈。”又說,“我以為建基立業,猶之蓋大房子,剪伐斫削要用武臣,藻繪粉飾就非文臣不可。用文而不用武,譬如連墻壁都未砌好,如何粉刷?用武而不用文,正如只有間架,粗粗糙糙,不加粉刷彩畫,很不像樣。”

  農民的世界觀是靜態的。在農民的眼睛裏,世界是永恒循環的。天圓地方,日升月落,小小的村野四周,景色永遠不變。

  朱元璋也希望能夠構建一個千秋萬世,永不坍滅的固態帝國。這個帝國能如同他安排的那樣,永遠在靜態中循環,直到天荒地老。

  這不僅僅是朱元璋一個人的夢想,也是每一個古代中國人的夢想。“平安”、“太平”、“安定”,一直是中國人心目中最美好的詞匯。

  雖然同為農民天子,朱元璋的個性和劉邦完全不同。劉邦骨子裏有股無法無天的放蕩豁達,他見到始皇車駕,居然大言不慚地說:“大丈夫當如是也!”攻下鹹陽之後,他沉湎於秦朝故宮的金帛女子,一門心思想住下來快活一番,還是在身邊大臣苦口婆心的勸諫之下,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由此可見其享樂主義的性格。而在朱元璋的字典中從來沒有“休息”二字。穿上皇袍後,他沒有把一分鐘的時間浪費於享受勝利之中,而是匆匆奔向下一個目標:鞏固帝業。在農村,家中有了幾塊銀子,還要深埋進坑洞或灶間,何況這麽大的家業,怎能不妥加打點遍數古今中外,找不到比朱元璋更熱愛“安定”的統治者,在某種程度上,這種熱愛甚至成了一種偏執和狂熱。從心理學角度講,朱元璋一定程度上是一個強迫症患者。強迫症患者往往意志超人般堅強,他們傾向用自己的意志來規定世界,最不能忍受的是混沌的無秩序狀態。他們渴望把一切安排得條理分明,對任何事情都要求按部就班。比如,在生活中他會要求家裏的一切物品都擺放有序:洗漱間掛的毛巾花紋要對齊,刷牙杯子的手柄要一致,廚房用品擺放位置要固定。甚至性生活都要嚴格按規定,固定在星期幾。

  朱元璋就是這樣。如果他終生只是一個農民,他也一定是一個治家極嚴的家長,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家裏一切東西都要擺得整整齊齊,田裏的莊稼一定伺弄得精精神神。如果是一位公司老總,他一定會把公司管理得沒有人敢大聲說話。

  成了“予一人”之後,朱元璋端居九重之上向下看去,中國社會還在沿續著元朝末年的慣性繼續動蕩著,到處充滿混亂、矛盾和沖突,如同一個混沌、巨大、無序旋轉著的星河。這讓他感覺眩暈和害怕。他感覺社會各個階層都在垂涎他的巨大家業。他怕亂,怕社會的自由演進,怕任何一顆社會原子逃離他的控制。

  朱元璋的素質其實最適合當一個村長,給一個百十戶人的村子正合適他。以他事必躬親的工作作風,他會深入每家每戶,掌握每只家畜的膘情。

  他會手把手地指導村民們每塊地上應該種些什麽。

  我們可以想象朱村長拉著他那張驢臉,背著手,威嚴地行走在鄉間的道路上,仔細觀察每一株莊稼的長勢。村民們見了他,遠遠地就向他行禮、打招呼。他微微點點頭,走到他們身邊,長篇大論地教導他們如何生產,如何生活,告訴他們尊老愛幼,熱愛朝廷。

  不幸的是,命運慷慨地把整個國家交給了他。對於朱元璋來說,中國社會過於龐大了,過於復雜了。國家可不是村子的累加,治國不同於治村。對於在農村騎慣了驢的朱元璋來說,巨大的中國如同一頭沒有見過的恐龍,他騎在上面,雖然緊緊地握住了韁繩,還是感覺有點力不從心。他熟悉驢子的秉性,可有點摸不透這頭恐龍的脾氣。

  不過,村長自有村長的辦法。為了一個人的“省心”,他必須使其他人都“靜心”或者“無心”。在朱元璋看來,要保證天下千秋萬代永遠姓朱,最徹底、最穩妥的辦法是把帝國的每一個成員都牢牢地、永遠地控制起來,讓每個人都沒有可能亂說亂動。就像傳說中的毒蜘蛛,朱元璋盤踞在帝國的中心,放射出無數條又黏又長的蛛絲,把整個帝國纏裹得結結實實。他希望他的蛛絲能縛住帝國時間之鐘,讓帝國千秋萬代,永遠處於停滯狀態。然後,他又要在民眾的腦髓裏注射從歷代思想庫中精煉出來的毒汁,使整個中國的神經被麻痹成植物狀態,換句話說,就是從根本上扼殺每個人的個性、主動性、創造性,把他們馴化成專門提供糧食的順民。這樣,他及他的子子孫孫,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享用人民的膏血,即使是最無能的後代,也不至於被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