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三十 發病(第3/4頁)

“我會暫時留在駿府處理政務。你們注意和江戶聯絡,不可疏忽。”秀忠這般吩咐過土井利勝和本多正純之後,從二月初二起便住在駿府城。

家康的病情時好時壞,時而痰液瘀堵,時而脈搏紊亂,駿府城籠罩著緊張之氣。

進入二月之後,京都也陸續派來探病的使者,有上皇的妃子近衛氏、女院、親王、公卿,還有各神禮寺院派來的人。

初九,皇宮為家康的康復祈願,在內侍所演奏神樂,令土禦門泰重勸信徒布施。不僅如此,十一日,聖上親自下令,各神社寺院祈禱,並於二十一日特意將三寶院義演招到清涼殿,命他修“普賢延命法”。

家康病重之後,眾人才發現,對於天下,他乃是不可或缺之柱石。

諸大名陸陸續續來到駿府。眾人矚目的伊達政宗也於初十從仙台起身,過江戶而不停,一路來到駿府。當他到達駿府,已是二月二十三。

家康的病情在秀忠抵駿府第三日略有好轉,甚至偶爾能從病榻上坐起。伊達政宗抵江戶的前一天,即二十二晨,他卻突然再次昏倒,臥床不起。

當接到政宗要來探病,並業已抵達駿府的消息,秀忠頓覺一股殺氣。

“大禦所病重,萬萬不可把他帶至病室。”

“野心勃勃之徒,怎能對他笑臉相迎?”

青山忠俊對政宗的怨恨尤甚,其次為本多正純。正因為眾人清楚,家康欲壓制政宗叛心,伊達之請才令人大為棘手。但伊達政宗十分固執,聲稱若不能見到家康公,亦當即刻見將軍。

“驚聞大禦所染病,在下日夜兼程從仙台趕來,只怕見不到大禦所最後一面而後悔終生。伊達政宗之心,大禦所必知,他定會盛情相迎。在下只想去問候一聲:大禦所,政宗來了。”

土井利勝最終決定為伊達政宗通報。但此人畢竟為當代少有的梟雄,利勝讓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守護在家康一旁,並打算令政宗摘下身上長短刀,才放其人房。但在入房之前,政宗已主動摘下佩刀,遞給松平勝隆,方進去。

土井利勝通報時,家康似已明白,又似正糊塗。

將軍親信都欲將政宗帶進,讓他看一眼,施一禮就罷。這樣,他便能知家康絕非裝病,眾人也絕無掩蓋大禦所歸天消息之意。他若膽敢有半絲失禮,就把他帶到將軍面前,給他顏色瞧瞧。

然而政宗進來時,家康竟已坐起身來。純白的褥子疊了起來,家康靠在上面,裹著一塊紫巾,望著政宗,清晰道:“哦,有失遠迎啊!”他眼中發紅,但目光清澈平穩,“我原本想去迎你。你來了就好,就好……”

政宗往前踉蹌了兩步,撲倒在地。他兩手伏地,渾身顫抖,大哭不止。

柳生宗矩從來沒見過男兒如此慟哭,那聲音有如橫吹殘笛,其音哀哀不絕。

“你是……你是我在這世上最想念的人。政宗啊,我見到你了……見到你了。我們生在同一世間,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我終又見到你了。”家康表情平靜,屢屢點頭,“唉,我們生在同一世間,但是我得先去一步了。”

“大人!”政宗大聲喊道,“您怎可先去!不,哪怕是再過些時日也好……政宗日後該如何行事,還要請大人指點啊……”

不知家康是否聽到了這些,不等政宗說完,他卻道:“拜托你了!陸奧守。”又感慨頗深道,“在我這一生中,遇到了四個可懼的、亦是世所罕見之人。其一便是信玄公。信玄公教會我如何打仗。再便是總見公織田信長……這是一個令天地震怖的名字。我從他身上學到睥睨天地的大器。”

此時政宗已經正襟危坐,他的心許也平靜了下來,“總見公?”

家康道:“當然!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只要沉下心來,認真察看,便能發現,即便是一看之下甚是愚昧的下人,其身也閃耀佛祖的光輝,有著無限智慧。”

政宗淚流不止。“我的另一師父便是太閣。太閣教給我如何應變,不,應當是以何種心思去應對世間變化。太閣以自身生死告訴我這些。我真有難得的福分啊。”

政宗大聲嗚咽,但在哭泣的同時,他的一只獨眼亦緊緊盯著家康。

“下一個,便是伊達政宗……如果你早生二十年,絕不會輸給信玄公、總見公、太閣大人,不,即便是如今,你亦是不二雄傑。你乃神佛之子,將軍就拜托你了……我死之後……”說到這裏,家康的頭突然歪到被子上。

茶阿局忙把藥湯送到家康唇邊,但他似已無張嘴的力氣。

“我明白了!”政宗的聲音大得驚人,把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嚇得面面相覷,“伊達政宗若未遇到大禦所,便是一輩子都在黑暗中徘徊的野獸,絕無法變成人。現在,政宗看到了光芒,看到了照耀整個大地的神佛之光,這光照進政宗心間,照進政宗靈台。”政宗言罷,以拳抵在膝上,獨眼緊盯家康,顫著身子,復又大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