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三十一 生死之間

當夜,柳生宗矩回拜伊達政宗,二人促膝談了大約一個時辰。他乃是奉了將軍秀忠之命,但他自己卻也想拜訪政宗。

當世不二梟雄伊達政宗,是否真的服了家康,還是只是如當年裝成洋教信徒時一般,大演一場戲呢?柳生宗矩心中自有萬般疑問。然而,此次卻大是不同。政宗回到住處,仍是無法抑制淚水。他有生第一次如醍醐灌頂,如今方知,讓他這等感動的人,世上只有兩人,一為師父虎哉禪師,一為德川家康。“然,二人都是在讓我真正心生敬服之時,便要離開人世!”他已預感到家康之逝,長淚難禁。

宗矩見伊達如此,也不由淚流不止。兩人真正相知之時,卻是其中一方死別之際。這究竟是上天對人世的嘲弄,還是悲哀人間的業相?

當宗矩回到秀忠面前稟報時,他已為政宗辯護:“大禦所胸如川海,終令獨眼伊達心服口服矣。”

當作為京城敕使的武家傳奏權大納言廣橋兼勝和三條抵達駿府時,柳生宗矩直面了更為悲哀之事。

家康聽說敕使到來,掙紮著從病榻上坐起。他張口第一言便是:“不好,令松平忠實速速嚴守伏見城!”

秀忠和正純都吃了一驚,茶阿局則認為他燒糊塗了。更為驚訝的乃是片山宗哲,他忙扶住家康,道:“大人莫要起來,安心躺著歇息便是。”

“退下,在一邊待著!”家康撥開宗哲的手,“敕使既都來了,看來我實已病重。”

“正是!大人已病重,請……”

“我讓你在一邊待著!”家康再次撥開宗哲的手,對正純道,“我病重的消息傳到了西邊,要是出現不法之徒,如何是好?首先令松平忠實入駐伏見城。即便我病重,天下也會紋絲不動。這才是對皇室前來探病的答謝。正純快去!”

家康並不糊塗,只是擔心敕使來探病一事,可能會引起民心動搖,才下達命令。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了,大人好生歇著。”正純施了一禮,然後與宗哲耳語幾句,他想讓家康躺下。

“不!”家康以罕見的氣力甩開宗哲。“退下!宗哲退下!正純快去!”家康喝道,看一眼茶阿局,大聲命令,“我要換衣服!把衣服拿來。”他蒼自的臉扭曲了,無疑,他定是想換上正裝,恭迎敕使到來。

“大人不可硬撐著……不可硬撐著。”宗哲哭道,“大人要是這般,先前的療養都白費了……病人、病人必須聽醫士吩咐。”

“你說什麽,宗哲?”

“病人應該把性命交與醫士……聽從醫士……”

“住嘴!”家康頗抖著責道,“我的性命,你們怎生知道?我自己最是清楚。”

宗哲傷心地皺著眉頭,向秀忠求救。

家康亦對秀忠道:“將軍,把宗哲帶下。這家夥不過一個醫士。”柳生宗矩在一旁見著家康和宗哲的爭執,心中亦是犯難:此情此景下,到底是宗哲對,還是大禦所對?近日,比起宗哲所開藥物,家康更喜自己制藥,而且對於服用之量,他也不聽宗哲之言。在宗哲看來,家康隨身攜帶的萬病丹和起緣丹藥力甚猛,對幾已不進食之軀乃是虎狼之藥。家康雖也喝宗哲開的煎藥,卻不停止服用自己所配之藥。

“大人請少服用一些。”

“不必擔心。我最清楚自己的身體。”

每當這時,宗哲便一臉無奈。像家康這等人物,一旦有恙,完全與尋常之人了無兩樣。

“恕小人鬥膽。小人和其他醫士一樣,要負責大禦所安危。”

家康最不滿的便是此言。他認為,雖有天命,但人力亦可改天換地,“宗哲,你說得不對,我並未把性命交與你,我只是把疾病交與了你。”他心情好時,會笑著說出這樣的話來。但今日敕使到來之際,二人沖突已不可調協。

“宗哲,你的擔心不無道理。但今日就算了,你先去候著吧。”將軍秀忠語氣平靜地吩咐,宗哲只得退了下去,但額頭上卻還青筋直跳。

此後,家康命令秀忠、義直、賴宣、賴房都換上禮服,和他同迎敕使。

父子五人和敕使見面時,房內似飄蕩著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將軍秀忠後跟著義直、賴宣、賴房三人,端坐於本城大廳當中。末久,家康亦在下人的攙扶下到來,他臉上無一絲血色,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十分猙獰。

敕使見到家康,大吃一驚,一時竟忘了問候。此時片山宗哲亦來到廊外入口處,卻不能進去。

敕使道:“聖上甚是擔憂,二十一日,聖上召三寶院至清涼殿,請修普賢延命之法。與此同時,令各神禮寺院一起祈禱。務請大人安心療養,早日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