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三十二 立命往生

而此時,德川家康是否明白茶阿局的苦悶和悲哀?

“莫要哭了。”家康勸道,但是後面一言,雖是安慰,卻仍未提到忠輝,“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相會便是別離之始。”然後,他轉向秀忠,一臉淡然地與之商量後事。他希望將軍秀忠盡快將靈樞移至久能山埋葬,佛式葬禮在江戶增上寺舉行,牌位放在三河的大樹寺。“將軍不能長久離開江戶。故,我還有一口氣,便要把一切都備好。”

此時,秀忠派人傳請的神龍院梵舜在天海和崇傳的帶領下進來。此處頓時變成了神佛兩道議事之所。

“遺骨……”家康一臉滿足,環視一眼在場諸人,道,“遺骸先葬於久能山,面朝西方。”

“面朝西方?”發問的非將軍秀忠,卻是坐於秀忠身旁的本多正純。

“是。我先前以為,人生只在此世,但事情並非如此。人去可稱為立命,也可叫作往生,人無有生死。我於今方明白過來。明白過來,心境自然也就變了。”

天海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拍膝道:“正如大人所言。”

家康不理,他張開顫抖的嘴唇,接著道:“既知人無生死,剩下的便是努力,所謂成事在人。”

“是。”眾人道。

“我要緊緊盯著西邊,這是因為,西邊還讓我憂心。西方不僅有皇宮,往西更有南蠻和紅毛人。我們不去侵犯他們,但一旦我們被人侵犯,便是征夷大將軍失職!因此,我要緊緊盯著西面,專心致志。……”

天海再次輕輕拍了拍膝蓋,道:“大人是想守在那裏,盯著西方?”

家康使勁點頭,“對。既已領悟到自己乃是不死之人,這便是我的責任。然後……過了周年忌,便在下野二荒山建一處廟堂,把我迎到那裏。我要守護關八州。只要關八州平安無事,日本國便會安泰。”此時,家康已是精疲力竭。

人們松一口氣,互相對視時,家康已昏昏睡去。

秀忠眼含淚水,吩咐神龍院梵舜日後以神道儀式,將家康之靈遷到久能山。

四月初六到初十,家康有過短暫好轉,十一日再次昏迷不醒。

守護在家康榻邊的人喜一陣憂一陣,但他們的心情阻擋不住家康日漸枯萎。

十二日,崇傳再次給京都的板倉勝重修書一封。他在信中寫道:“相國大人氣色略差(中略)每日喝粥少許,交待諸事。九日晚嘔吐,一度昏迷,上下憂心(中略)自染病以來,一日弱於一日。”

當日,他再修書一封,道:“相國大人自染病以來,日弱甚一日。自十一日以來,已無法進食,只飲水少許。往生就在今明兩日。吾等心情沉痛……”

日日夜夜守護於家康身邊的茶阿局再也坐不住了。在家康眾多的側室當中,目下只有她在家康榻前照顧,有時她覺,許只有自己才真正是家康之妻。家康有時會睜開眼,緊緊盯著她,道:“你累了,去歇息片刻吧。”

每當此時,茶阿局便會想到忠輝,心痛如絞。她照料著瀕死的家康,焦急地等待著,希望家康能夠說起忠輝。他怎能忘記?

但十二日,家康再度病篤,隨時都可能歸天。

茶阿局生性爭強好勝,不會主動提起忠輝。她認為,家康表面上毫不在意,但怎會忘記仍在圈禁的兒子?他定是以超出常人的忍耐,等待著提起忠輝之機。

實際上,自從家康在田中病倒以來,蟄居深谷的忠輝便頻頻來函詢問父親病情。每當此時,茶阿局都會回函告誡:汝乃有罪之身,不可輕舉妄動,萬一有變故,母親自會相告。在此之前,萬不可擅自離開深谷,否則反而惹惱父親……

茶阿局知忠輝樹敵甚多。以土井利勝為首的將軍親信,至今還認為忠輝有叛心,不服老實正直的將軍管教,企圖入主大坂城,號令天下。家康也定是知道這些,才一直耐心等待提起忠輝的機會。但家康什麽都還未說,便已病篤。

從十二日至十三日晨,茶阿局經過反復思慮,終於決定派出信使,前往深谷。若不告訴兒子真相,作為母親自是失體,作為妻室亦是不賢。

卻說忠輝自從圈禁深谷,已性情大變。他已經沒了先前的霸氣,更不欲對兄長指手畫腳。他的心胸已變得開闊,想法日漸深邃,已能冷靜觀察和反思人心。但正因如此,茶阿局越發心疼。

“忠輝已長大成人。兒子已知,原來是何等不肖!”忠輝每次來函,都會寫上這一句。他總在信函中說:希望見父親一面,向父親道歉,哪怕只是一言。若還未見父親一面,父親便離開了人世,他必會死不瞑目!他希望母親能在其中周旋,使他和父親見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