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三十一 生死之間(第2/5頁)

家康口齒清晰回道:“臣謝天子隆恩。臣已下令松平忠實與所司代協力鞏固上方防備,請聖上放心。”

會見時辰不長,敕使很快便退到別室,家康也被人擡回房裏。

但這段時辰對侍醫片山宗哲來說卻是度時如年。醫藥是為何?祈禱是為何?敕使是為何?探望又是為何?不都是為了病能痊愈麽?大禦所為何不聽醫士之言?重病之人即便在榻上迎接探病之人,又有何妨?大禦所把醫士嘔心瀝血的努力都當成什麽了?

正如宗哲所擔心,家康剛被擡回,即又暈厥過去。宗哲愈發不忍,家康在病榻上,怕也能聽到他滿腹的抱怨和不平。

敕使急急回了京城,家康的病要比他們想象的嚴重許多。

二月二十九夜,家康病危,幾近彌留。秀忠四兄弟和重臣圍於家康四周。此時,卻出現了奇跡。

“醒過來了。”凝神為家康把脈的片山宗哲幾露絕望之色時,突然小聲道,“脈息恢復了正常。真是平生罕見!”

第二日,家康喝了小半碗稀粥。他業已幹枯的軀體,竟復蘇了,所司代板倉勝重派人前來稟告:回到京城的敕使向天皇稟報了大禦所的病情,天皇不日將會再次派使來駿府。皇上希望在家康公還活著之時,任命他為太政大臣。

然而,家康得知這消息之後,卻將日日夜夜守護於榻旁的片山宗哲,以不稱職為由處以流放之刑。

眾人都驚住。片山宗哲雖愛嘮叨,但無論忠心還是醫術均無懈可擊。由於為人誠實,表裏如一,自會發不平之言。但他的這種性情,家康應比別人更為清楚,但,他卻要將宗哲流放。即便說此乃病中人任性之為,也令人詫異。

松平勝隆圓場道:“他可能口有失言,但其忠心天日可鑒……”

“哼!”

“可是,他絕無半點惡意……”

家康並不理會,自顧自道:“流放到信濃去:讓他去信濃的高島,我不想再見他。”

此事很快成為城中眾人的話題。

將軍秀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幾如一個偶人。他執行了父親的命令。醫士們原以為將軍秀忠會替宗哲周旋,此一見,都吃了一驚。柳生宗矩亦開始憂心當家康再次接見京城敕使,提出要親自設宴招待時,宗矩憂心愈盛。

家康身體日益衰壞,在萬人看來,皆已無望,歸天只是時日早晚之別。若宗哲還在,家康提出設宴招待,會怎樣呢?依宗哲性情,定會挺身而出,大加阻止。片宗哲生性耿直,要麽會豁出命與家康據理力爭,要麽會當場切腹自殺。家康知他性子,才先發制人,流而放之。

敕使帶著冊封太政大臣的聖旨來到駿府,家康欲親自設宴招待。當他在心底作出此決定時,便已不能再把生性純樸的宗哲留在身邊了。正直單純、堅信醫術便是仁術的宗哲,怎能容忍家康於病中如此折騰自己?家康自是看重朝廷,要將對朝廷的重視宣示天下,他一邊掰著指頭盤算自己剩下多少日子,一邊忍痛起身迎接敕使,設宴招待。家康認為,此為人臣之禮;宗哲卻以為,性命為大,禮數為其次,這自是大不合家康之念。

片山宗哲瞪著通紅的眼睛,默默朝著信濃的偏僻之地高島去了。之後,由半井驢庵接替宗哲。

宗哲前腳剛去,京城敕使後腳再來。還和上次一樣,來者乃武家傳奏廣橋兼勝與三條西實條二卿。是日為三月二十七,他們住在臨濟寺的新館。

家康接了聖旨,便和將軍秀忠同在本城設宴招待敕使。

土井利勝和本多正純都建議家康在臥房領旨,然後把宴會交與將軍以及義直、賴宣、賴房三個兒子便是。但家康卻很是固執,拒不答應。

死亡已近在咫尺,任誰都無法阻擋。家康說,他目下所懼,並非生死,而是日本國丟失了尊崇皇家的“禮儀”。“你們也要好生看著,不能忘記。”家康在三個兒子面前坐起身來,吩咐茶阿局為自己梳理頭發。

如果躺著接受宣旨,家康的性命怕能延長幾日,但他的心願便會落空:家康絕非清盛人道,亦非豐臣太閣,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會依禮拜受聖旨,為此感激不盡。如果無法將此心意傳達給敕使,無法傳給後人,便是罪過。家康認為自己能在榻上壽終正寢,便已是萬般幸運,若仗著幸運不知感激,自將與恩寵無緣。但他的心思,身邊親信究竟能明白多少?

當日接待敕使的宴會,有著一種無上的莊嚴和華麗,讓人似覺不在人間。

日後,柳生宗矩詳細地將此情此景說與三代將軍家光,故在寬永十一年(一六四三)家光進京時,聖上曾下旨封家光為太政大臣,但家光卻以不能勝任為由,婉言謝絕。彼時他年方三十一,如何能受祖父在七十五歲、人生的最後時刻才誠惶誠恐接受的官位?此為後言,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