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幕府將軍 五 國士駕鶴(第4/6頁)

又四郎吃了一驚,他從未想過這事。“沒想過。但這種爭鬥想必不久便會發生。”

“一定會發生!”老人一字一頓,道,“我們的朱印船雖已有三百余艘,洋人的船只卻不可計數。如今,他們的船和我們的船不斷在大洋相遇,擦身而過。他們要麽是……狗咬狗,要麽是聯手攻打我們。那時,你該怎麽辦?”

又四郎汗顏:“請先生見諒,愚才見識淺薄,尚未想過此事。”

“真是糊塗透頂!”蕉庵故意生氣地搖頭道,“令尊和將軍家是……是什麽關系?將軍不僅僅是照顧你家。將軍當年應太閣之邀進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說乃是將軍在京坂的眼睛。”

“這些事,曾聽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將軍恩澤,擁有朱印船。而你卻……看不清世道變化,無法協助將軍,遠不及令尊,實為不肖。”

“愚才慚愧。”

“知道就好。我並無責備你的意思。但海外諸國的競爭,你務必放在心上,睜大眼睛,隨時將消息告訴將軍。”

“不才明白。”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諸國或拉攏豐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問題就大了。不僅如此,九州的島津……和東北的伊達,一旦與海外勢力勾結,便會給蒼生帶來災難。”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著蕉庵。這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這一步?想來自己真是愚笨。朝鮮戰爭草草收場,不正是因為沒有考慮周全嗎?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將銘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點燃烽火,不僅會……導致海外諸國決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紛爭。戰事一旦裹上信奉紛爭,便會異常麻煩,信長公便是……便是極好的例證,他的後半生……幾乎是在和各種騷亂與教徒暴動的鬥爭中度過。因此,必須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現在,有些浪人頻繁出海。這些人萬一和海外勢力勾結……這些事情必當思量。”

蕉庵使勁拍了拍膝蓋,大聲說了一句什麽,可那聲音隨即被一陣咳嗽聲淹沒。他緊閉雙目,臉色變得甚是難看。

“爺爺!”阿蜜變了臉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點葛湯。”阿蜜一只手扶住蕉庵,男一只手將葛湯送到他嘴邊。可蕉庵依舊咳嗽不止,像是被什麽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說得太多了。公子,快幫幫我。讓爺爺躺下來歇息片刻。”

蕉庵使勁搖頭,緊緊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處還在咕嚕嚕響,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射出異光。他顫抖著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又抓住阿蜜的手,輕輕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頓時驚慌失措,阿蜜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啊!燒起來了……著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間突然吐出這麽一句。

“爺爺說什麽?什麽燒起來了?”阿蜜驚問。

“方廣寺……大佛殿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二人驚訝地對視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視著上方,想必腦中出現了幻象。

“燒起來了。”蕉庵又重復了一遍,言罷,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喉嚨中發出嗚嗚的聲音,身體劇烈地顫抖,之後,便停止了呼吸。

“爺爺!”阿蜜大聲驚叫,嚇得又四郎一個踉蹌。

“先生……”

阿蜜抱著蕉庵,騰出手去試他的脈搏,嘆道:“已經沒了脈搏。”

“快叫人,阿蜜小姐。”

“不,不用了。爺爺說了,若是在半夜離去,我一人陪著就是。天亮之前不要驚動他人。”

又四郎不再強求。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個當年被人稱為熊若宮、作為野武士頭領稱霸一時、到今日仍如聖人一般的納屋蕉庵,一旦身逝,樣子也和尋常老人沒有兩樣。在阿蜜懷中斷了氣的蕉庵,幹枯的臉上布滿皺紋,不過是一具讓人心酸的屍首。

“讓他躺著吧,阿蜜小姐。”又四郎茫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方對阿蜜道。

這時,從廊下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是下人。

“老爺,有人來報信,坂田先生亡故了。”下人還不知道蕉庵已經斷氣,在門外繼續稟道,“坂田家的喜兵衛想先說說先生遺言。”

阿蜜偷偷看了又四郎一眼,沒動彈,“喜兵衛是想見爺爺嗎?”

“是。先生說,未履行約定便先行離去,故要致歉,說自己不值得托付……”

之後便換了一個聲音,大概是報信人。“今日淩晨,老爺看起來比平常精神得多。睡了之後,大家便放心歇下了,誰知他突然起身,大聲喊著‘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