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梟雄歸塵 二十四 分裂之兆

石田三成在新納的阿袖的陪伴下,從博多城遷到不遠處的多多良村名島城時,駐朝官兵們已接到撤離命令,正一邊在各地苦戰,一邊緊急向集結地靠攏。

盡管最初的命令,要求盡可能在十一月中旬完成撤退,可事實上,這一命令從一開始就顯得十分勉強。一旦敵人看出日軍緊急撤退之意,必明白發生了大事。盡管如此,加藤、淺野、黑田、毛利等部還是在十五日之前潛到了集結地,小西、宗、島津等部由於在議和談判時,曾被明軍扣留了人質,歸途受阻,好幾次陷入極度危險之境。

在小西行長和明將董一元、劉綎等人談判過程當中,明水軍提督陳璘不知從何處獲知了秀吉逝去的消息,便和朝鮮水軍統制使李舜臣計劃從順天出發,向匆匆撤退的小西部發動襲擊。

此時,明朝聯軍已完全掌握了日軍動態。他們清楚,加藤、島津等部驍勇善戰,連士卒都令人敬畏,而小西部則軟弱無力,很容易被擊破。行長擺出一副議和成功的樣子,不讓兵船集體撤退,結果陷入困境。得知情況危急,島津又弘立刻派兵前去救援,於是慶長三年十一月十八,發生了露梁津激戰。

盡管有了島津部的強力增援,但是日軍不諳地形,依然打得極其艱難,大明和朝鮮軍隊損失也十分慘重。戰鬥中,日軍的勁敵——朝鮮大將李舜臣中彈身亡。李舜臣戰死所造成的打擊,對於明朝聯軍,恐怕不亞於射落太陽。總之,在島津部的拼死救援下,小西部好歹脫離了危機,退到巨濟島。那些沒有來得及登船的殘兵,要麽被明軍斬殺,要麽被俘虜,像牲口一樣被役使,永遠銷聲匿跡。

撤退的船只最初駛進博多港,乃是十一月二十六。得知軍船將在過午時分到達,三成辰時左右便出了名島城,騎馬直馳碼頭。為了迎接撤回的軍隊,從袖濱到多多良海濱一帶,已臨時搭建了小屋。

“妾身也想出去迎接他們。”就在三成出門之際,阿袖一邊察言觀色,一邊低頭央求。

“是不是你那柿色簾子後的相好回來了?”三成表情嚴厲,板著臉問道。

所謂柿色簾子,是熟悉妓院之人所用的隱語。

“武將們太辛苦了。我真想看看他們是什麽樣子。”阿袖裝沒聽見,依然撒嬌道。

對於阿袖,三成依然是一個尚未完全了解的、難以琢磨的對手。她一直侍候三成。若是一般的男人,些許幾眼,阿袖便能把對方看個一清二楚。否則,她也不會被城裏的官吏們奉為博多煙花柳巷的花魁。可是這樣一個阿袖,從三成身上捕捉到的只有冷靜與敏捷。他面上十分冷淡時,心中卻如火燒;似在哄你時,實際上卻是辛辣的諷刺;前一刻,他怒發沖冠,可轉眼就會滿臉堆笑。或怒,或笑,或冷淡,或熱情,他所有的情緒都不像真實面目。在處理事務時,他是一個鬼才。可他的真面目始終深藏不露,令人琢磨不透。

當然,阿袖並不認為三成愛慕自己,也不認為他沉溺於自己的美色。但他對阿袖並不十分厭惡,也不十分警惕,需要時就叫到身邊,不需要時就趕走……神屋宗湛和島井宗室托付之事能否完成,阿袖心裏完全沒底。

三成為何如此畏懼島津義久和德川家康接觸?阿袖揣摩著他究竟是何意。如果讓島津和德川走近了,那麽加藤、黑田等人也會結成一夥,對宇土的小西行長便十分不利了。三成這樣做,或許是讓各方保持均衡,以求安定。總之,此前三成充滿自信,無論什麽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可這樣的他,從昨日接到撤退的船只將於今日午後抵達碼頭的消息時,就忽然變得坐臥不寧。昨夜他幾乎一夜未睡,一直到天色大亮,他還在枕上輾轉反側,這些都被阿袖看在眼裏。

原來三成也有憂心得睡不著的時候,他擔心的事只能和撤兵有關。因此,阿袖撒嬌求三成帶她去碼頭,借此觀察他的反應。奇怪的是,三成沒立刻回答,這不像他一貫的作風。

“如果不是相好的回來,就不用去了。”

“不,妾身還是想去。戰爭好不容易結束了,去開開眼,今後也會多些茶余飯後的談資……”

“永認識淺野幸長?”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語曖昧。淺野長政之子幸長乃是柳町惠比須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過兩三次,但也僅此而已。

“淺野的兒子不但善戰,也性喜漁色。”三成不屑道,“或許今晚他就會悄悄溜進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順眼,就去吧。”扔下這麽一句,他頭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後,她心中一驚,似隱隱窺見了三成的內心:淺野幸長才二十三歲,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來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她和幸長的確在惠比須屋相識,他還曾言,戰後要把她帶到紀州和歌山城。三成必懷疑幸長就是她的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