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南征北戰 二十三 供奉山王(第2/5頁)

家康沒有對他行師禮,只是以接待客人的禮數將天海迎到房內。天海完全無視家康,穿著向存應借來的緇衣,在本多佐渡守的招呼下坐了上座。

時值辰時四刻。陽光從簾布小小的斜縫透了進來。家康道:“存應上人說,大師雖然足以成為大寺住持,卻一宜喜歡雲遊四海。”

“一旦歸了佛門,便要走正道,此乃貧僧的宿命。”

“正道?”家康聲音很平穩,他自不會漏掉對方每一字。

“所謂正道,既能超度無知無識的山村老翁,亦能超度天下至尊,二者道理完全一樣。”

家康咧開嘴微微笑了:“那麽,也來超度我?”

此番試探,比天海遇見的任何武將更殷勤、更無禮,表面看來,似對佛教十分虔誠,實際上則是說:如有人可以超度我,就來一試。話中充滿了輕蔑和自信,其姿態亦很像握著木刀、躍躍欲試的武士。

天海微微笑了:“貧僧正是為此而來,但大納言卻是個罕見的直爽之人呀。”

“直爽之人?”

“因為大人生來就明白爭鬥的悲哀和寬容的喜悅,所以大概不會對和尚隱瞞。”

“哦。”家康沒有笑,只是歪著頭。

“第一事,和尚想問,大納言信仰哪一位神佛?”

“神佛?”家康喃喃道,“我與存應上人一樣信奉凈土宗,你看,”他指指桌上,道,“我每日親自書寫南無阿彌陀佛。”

“大人是說,死後想往生凈土嗎?”

“是!一心前往凈土。”

“不!”天海像對孩子說話一般搖頭不已,“大納言一人去了凈土,而那些不能去凈土的百姓,都得和大納言分開,下地獄了。這麽一來,豈非有失人倫?”

“哦?這話古怪。那我該怎麽做?”

“成為神!”天海答得太過幹脆、太過隨性了。

家康心中震動,道:“我問你:神與佛有何不同?”

“神絕不會認為一人去凈土,就可拯救眾生。如同太陽一般早出暮歸,神每日都是嶄新的,每日都精力充沛,照看眾生。不論發生何事,也絕不會在次日舍棄萬物。”天海說到這裏,瞧瞧家康的臉色,又道,“大納言若是三五萬石的大名,也就罷了。以大人如今這般尊貴,還希望獨去極樂世界,自是大謬!若不能去凈土,又當如何?”

家康被問住了。這果然是個不凡僧人,以存應上人至交的身份,竟毫不留情地評說大納言的信仰!

“如何?”天海又問道。家康甚為焦躁,“神佛”二字,通常都是相提並論,可先前他並未仔細考慮過“神”,也從未想過要成為“神”。

母親的信仰、姑祖母的信仰、祖母和雪齋禪師的信仰、大樹寺感應上人的訓誡,都是佛語,卻非神明。但天海卻一語道破,這天下,還有比這更可怕的眼力嗎?

家康笑了:“我本以為神佛合一,原來竟是錯了。”

“不!”天海搖了搖頭,“貧僧並非說神佛合一的想法有錯。我是說,像大納言這般尊貴之人,不應獨自欣求凈土。”

“哦。”

“佛教有八宗,神社無數。向一宗一神祈求,非大志向。大人眾多家臣當中,有信仰禪宗者,也有一心想去凈土之人,更有日蓮的信徒、天主教徒,貧僧希望,大人不要和人沖突,眷顧眾生,懷寬恕之心……”

“我有些明白了。”

“有些明白?嘿!”天海的語調帶著斥責,“神乃天地之神,佛道則是自然的妙用,要以智謀去調和自然。根本之道的果實只有一個,而花卻千差萬別,要讓每一種花都綻放不同的美……沒有此心,便不能治天下。由了生,由了死,一直到凈土顯現為止,都要不厭倦,不松懈。如此一來,大納言才能成為神。”

天海突然變了語調,家康的目光逐漸明亮起來。

“嘿。如今的世道,與此完全背道而馳!智者欺騙愚鈍,富庶虐待貧苦,強豪棄弱者不顧……彼此只剩下怨恨。怨恨可以產生什麽?會招來什麽?只有亂世!這些,大納言定深有體會了吧,還要一心前去凈土嗎?”

家康瞪大眼睛,默默注視著天海,好大工夫說不出話來。天海要家康認同每個人的信仰,卻獨攻擊他的信仰。仔細想想,其真是無禮,語氣也甚過分。可是家康沒有動惱,覺得天海完全說中了自己的心思。

家康已有識人之明。世間有謹守規矩禮儀,卻內心粗暴之人,有聰慧能幹,卻不敢疏忽之人,有誠實剛直之人,有輕薄嚴酷之人……可是這個叫天海的和尚究竟是何種人,他卻看不出來。天海有時能遵守規矩義理,有時傲慢,有時誠實,有時又令人覺得言語粗暴。這種千變萬化,便是因他學兼八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