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5 蒙恩寵瑤林初詔對 說賑災吏治警帝心(第4/7頁)



  “方才內務府的人進來稟事,尹元長今晨寅卯之交已經去了。”乾隆沒有像平日那樣盤膝坐炕,他站在地上,只散穿一件醬色江綢薄棉袍子,手裏把著一塊漢玉,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在看北墻上的字畫,臉色平靜,語氣之一如平日,看也不看眾人說道:“免禮,都坐到杌子上。”這才轉過臉來,踱至榻邊椅子上坐了,端茶吹著杯面上浮沫不言語。

  四個大臣目不轉瞬地望著乾隆。

  “李侍堯,”乾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看著未座的李侍堯問道:“廣東今年收成如何?”李侍堯忙一欠身,回道:“回主子,粵西自經匪患,兵匪交戰過後男丁稀少,去年今年其實是絕收,但粵東大熟,三季稻下來,連著兩年市價鬥米只買二錢三分。奴才恐谷賤傷農,按三錢官價收購余糧,用來賑濟粵西,這樣兩頭擺平,糧價也升到了三錢二。”乾隆沉思著又問:“這樣,廣東藩庫堂不又出了虧空?”

  李侍堯道,“奴才不請旨不敢動用藩庫銀兩。銀子有兩個出處,一是洋商,統都趕到口外島上,想上岸來繳治安保護錢。我剿匪維護平安,他們繳這個錢天公地道。再一就是從縉紳身上募捐,道理也是一樣。”這是他任上最得意的一件事,做得幹凈利落,原預備周詳奏明的,料知此刻乾隆厭聽絮語嘮叨,因也剪斷截說,明白無誤而已。坐在旁邊的阿桂二人暗自惦惙吃茶佩服。

  但乾隆對此卻饒有興味,臉色由凝重變得霽和起來,點頭道:“很好。不過怕這群財主們善財難舍罷?人家要問出來,我們上捐納稅,你剿匪還要另征‘保護錢,?你怎麽辦呢?”李侍堯笑道:“回主子,鐵公雞身上拔毛是奴才的看家本事。總督巡撫廣東臬司衙門會審洪仁輝洪仁軒一案,三衙皂隸全部調齊,又從綠營調七百名軍士關防,從大堂到儀門外二裏地戒嚴,到處是刀叢劍樹旗幡號角。‘請’那些闊佬來觀禮,當堂提鈴喝號,不分洋人華人抓的抓、囚的囚、打的打、殺的殺,一堂沒過完,‘觀禮’的已經嚇昏了兩個,余下的也都個個面如土色——審完拿著‘樂輸’簿子請他們樂捐。主子在陛辭時再三訓戒奴才的,這叫‘恩威並用’。這些鐵公雞們自己拔毛奉送,奴才並沒逼迫他們——這麽著,錢就有了。洋商們是勒令,不給錢沒有糧菜也沒有淡水;縉紳們是勸募,給不給他自己情願,事體穩穩當當就辦妥了。”這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奏對,說得不枝不蔓又繪形繪色,殺伐決斷淒厲恐怖的場景中又不失時機加上“頌聖”言語,將政績功勞統歸美於君上。眾人都聽得悚然動容。

  “辦得好!”乾隆聽得眉頭舒展,撫膝嘆道:“封疆大吏應有這種風骨!可惜現在外任督撫並沒有多少肯這樣實心謀國為民的。你是從湖南、江西江南沿水路來京的吧?一路看過來,河工怎麽樣?幾個省水旱情形大約也留心到了?”

  李侍堯沉吟了片刻,這些事即使“不留心”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但只要一開口,河工之糜爛、水旱蝗災之肆虐、百姓之困苦、官吏之貪酷橫暴就難以諱飾,沿途各省督撫便都開罪無遺。但說“不知道”立時就要失去上意,兩端皆害取其輕,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奴才還繞道武昌去看了看勒敏。湖廣今年是大熟,義倉都是庫滿囤尖,勒敏原本奏報是十二分大豐收,通省上下對他嘖有煩言,跟我叫苦:‘說實話呢下頭說我邀功賣好,說假話呢,將來見了主子臉紅,怎好瞞主子呢?’沖折衡量報了個十一分年成給戶部。他愁糧食沒處放,黴變了是大事。庫房也多年失修了的,買糧又不敢動庫銀。奴才給他出主意,徑直給兆惠寫信,新糧供軍需,兆惠從軍費裏開支過來,不但節省時辰,少了克扣環節兒,當兵的吃新米也高興。江南的情形——”

  “慢著,”乾隆擺手制止了他,問道:“別忙說別的省。有十二分收成報十二分,是天經地義的事,下頭有什麽‘煩言’?又是什麽人從中梗阻?說說看!”

  “皇上高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裏知道外任官這些屑小伎倆?”李侍堯嘆道,“就是阿桂紀昀,沒有做過地方官,劉墉是專管刑獄的,也未必體察周全。比如我接任縣令,一是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虧空算到十足,那真是錨銖較量分厘無差,我一上任就把虧空補起來。這就有了政績。銀子從哪裏來?我不能屙金尿銀,火耗又歸公,只能從年成上打主意,有八分年成我報五分。天災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定給我補出來。明年九成年,我報六成,不但縣裏寬裕了,上頭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強’!勒敏這麽足尺足秤,原是想去年庫存盈余已經不少,今年實報不傷眾人進項。別地兒有災,主子調劑起來手頭寬裕些,想不到各司衙門就傳言他想巴結進軍機處,已經擬好的折子又改寫了,奴才這話還是清官,要是臟官,又不管刑名,又沒有耗限銀子,不從年成上打主意哪裏撈錢呢?”說罷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