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5 蒙恩寵瑤林初詔對 說賑災吏治警帝心(第3/7頁)



  “羅圈腿,再加駝背,後頭已經有人叫‘劉羅鍋子’了。”劉墉神情爽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瞞你說,除了見駕、辦事見人,每天伏案至少五個時辰,走路都耷著個頭想事情,還有個不駝的!父親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轎子裏,皇上親臨祭把,入賢良祠蓋陀羅經被,禦制祭文,我只能拼命報效,不敢愛身了……”他又是一個笑嘆,“……也不敢愛名。有人說我是‘劉青天’,因為我手裏沒冤案,也有人說我是‘劉屠戶’是酷吏,我也笑納了。我帶黃天霸的十二個徒弟到山東泗水縣捕拿劉其德劉賢魯父子,幾千抗租佃戶把我圍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帶兵解圍,我一堂審下來,拉出衙門殺了七十四人,天下著大雨,滿街都是紅水……泅水縣的刁民聽見我的名字都打哆嗦——這還不是‘屠戶’?其實他們不知道,那起子大戶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鐵板租一粒不肯減,逼得人沒有活路,這些地主我也很想殺他幾個。可他們沒犯王法律條,只能杖責訓誡了事——我是親眼瞧見了暴民起事的情形兒,那真是一夫倡亂萬人景從,村村起火樹樹狼煙,到處都是紅了眼的佃戶,榔頭鍘刀鋤頭鐮刀……連擀面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樣湧上來,一層打退又一層湧上來……至今思量心有余悸呀!這宮,前明時候就有了的,李自成還不照樣打進來了?我讀《甲申紀事》,三月十九李自成進北京,宮中萬余人走投無路,劫財逃命的自殺的橫屍滿宮,就我們站的這些地方都垛滿了人的屍體……”他籲了口氣,打了個寒噤不再說下去。李侍堯曾幾次帶兵彈壓過抗租造反的徒眾,卻從沒有被暴動的農民包圍過,聽著想著,竟似親歷親見那般真切,怔了許久笑道:“跟你一道賞雪,你想的是雪裏埋屍,真掃興——你畫了一幅多陰慘可怖的畫兒給我看呀!”劉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羅鍋子,也就為了不讓人真的看見這幅畫兒,你倒起了心障。”將手一讓,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軍機處簽押房門口,二人衣帽領袖上已滿是厚厚一層白絨。

  一進門,兩個人都愣住了。只見阿桂盤膝坐在靠窗,紀昀穩幾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著一個官員,起花珊瑚頂子已經摘了紅纓,一望可知是個丁憂居喪的二品大員,渾身濕漉漉的,地下汪著化了的雪水。因外間雪光刺眼,剛進屋一團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繼善的兒子慶桂!李劉二人幾乎同時目光一觸:尹繼善歿了!

  “世兄請起……”許久,才見阿桂無力地擡擡手。兩個太監忙過去攙起了慶桂。阿桂又道:“這真是意外之變。這幾日因傅恒中堂臥病回京,忙著照料這件事,沒有過府探望。昨個小兒代我去看,回說元長公精神尚好。哪裏想到驟然之間他就撒手仙去……”他不勝其力地咳嗽了兩聲,便取手帕拭淚。紀昀說道:“樹齋節哀珍重,你現在不宜見駕。我們這就遞牌子進去,奏明聖上,必定還有旨意的,禮部那邊,也由我來咨告安排。”

  慶桂聽一句躬身答應一聲“是”,泣道:“幾個太醫診脈,都說立冬前恐怕是個關日。將到冬至,見老爺子還能起床走動,叫孫子去背書,家裏人都放了心,以為已經過了劫數。前七天那日格外歡喜,叫了全家都到他房裏,一道吃過飯還叫小妹詠秋給他撫了一曲《鳴泉》,笑著說:‘畢生之快事莫過於此。我像詠秋這年紀隨父親熱河迎駕,能琴能詩受知於聖祖,為官五十余年中雖不能說盡善盡美,自問心無遺憾,三代主於對我都是恩榮始終,以撫琴始以聽琴終,上蒼真厚愛我了……”又諄諄囑告了許多話,說是臨終遺言,家人覺得不吉祥,勸住了才歇下。誰知第二日就懶進飲食,時眠時醒的。看去不像大病,他素來節食,家人也不驚慌。昨晚阿必達世兄去,還有說有笑,世兄去後一個時辰,老人忽然要沐浴,侍候著洗浴了,躺在炕上靜息,全家人和大醫都守在外間房裏)天黎明時,聽老人說了句‘天好冷啊!路好長啊……’我們擁進去,已經沒了脈息……”說到這裏,慶桂已經哽咽不能成語,氣噎聲嘶得直要放聲兒。

  但這個地方是不能放聲哭喪的,阿桂待他稍定住神,下炕來撫著慶桂肩頭道:“世兄且請回府,家裏多少大事等你操辦,萬萬要節哀順變。阿迪斯阿必達兩位世侄要多替你擔戴一點,我們這就進去。”又命太監,“攙了慶桂大人出西華門,送他回府回來報我。”

  這邊慶桂出去,蔔義一頭一臉雪進來,傳旨道:“萬歲爺已經用過午膳,叫阿桂、紀昀、劉墉、李侍堯進去。”四個人忙躬身答應,急急忙忙結束停當,跟著蔔義徑趕往養心殿而來。王八恥早已候在殿外檐下,見他們進來,幫著脫油衣,換靴子,擦掉頭臉上雪水,收拾幹爽了才引導入東暖閣見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