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5 蒙恩寵瑤林初詔對 說賑災吏治警帝心(第5/7頁)



  乾隆咬著牙沒言語,明知是極大弊端,不知有多少銀子從這隙縫裏無聲流走了,但又是絕無辦法的一件事。正思量著,阿桂惡狠狠說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錢糧,為的是百姓居室溫飽,這些官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情殊可恨!奴才請皇上下旨切責,有瞞產邀買人心媚取考成的,著吏部核實驗明不但不能升官,還要重重處分!”乾隆搖頭道:“不成。這和賑濟災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賑糧賑銀下去,一層層中飽私囊!致了饑民口中十成僅存四五,但該賑的還要賑,不發賑糧,立時饑民就要餓死,官逼民反他就上梁山。”

  “聖上明鑒萬裏洞若觀火!”李侍堯覺得話緣投機,一發的來精神,俯仰說道,“此真仁心通天之言!難就難在真假難辨,真的有災若不加賑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麽都能糊弄,獨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過來,災情最大的是淮北一帶。秋天八月過水,莊稼絕收,饑民二十余萬逃往魯南、江蘇、河南、湖廣趁食,留在黃泛區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幼兒,有的地方幾十裏地一片荒寒沼澤,村村斷垣殘壁不見煙火,有十幾個村子人都靠吃觀音土過活,拉不下大便撐脹死的人天天都有。聽說皖西山區有開人肉作坊的,窮極人家甚至賣兒賣女賣妻子到作坊裏供過往客人食用的,聞之令人毛發倒豎慘怛惶懼不遑寧處。奴才途中曾寫信給安徽巡撫,請他救急救火速發賑糧,尚不知現在情形如何。這樣的天氣,更不知多少人殍屍雪中!”他皺緊了眉頭,想著那般淒慘可怖的千裏黃泛道路上的場景,臉色變得蒼白,長長透了一口氣,咬著下唇沒再說下去。

  一時間殿內死一般寂靜,只能隔窗看見殿外狂舞斜飄的雪花在無窮無盡地疾落,只能聽見大金自嗚鐘單調枯燥“哢哢”地走字兒聲音。劉墉想起方才在大街和李侍堯的對話,想著淮北道上昏鴉餓浮西風落葉的陰霾人世地獄,暖烘烘的獸炭爐旁,竟一個接一個打心底裏起寒栗兒。阿桂和紀昀是輔相,原也知人間疾苦和官員們報上來的頌聖文章不啻萬裏雲泥之別,卻沒想到竟淒苦一至如斯,他們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訓誡:‘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責’,立時又覺不安起來。偷看乾隆時,只見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雙眼像要穿透墻外的風雪般遙視著遠處,咬著牙一句不言語,兩只手緊握著椅把手,一動也不動。一時間,殿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連立在暖閣外的太監們都感覺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頭,一口大氣兒不敢出。許久,才聽乾隆問道:“阿桂,八月黃河決潰,當時是你擬的旨,後來戶部調集賑糧,限令重陽節前賑糧到戶,各省是怎麽回報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受了驚似的一顫才回過神來,忙道:“當時征集河南、直隸、湖廣、山東、江南五省,各調二十五萬石糧給安徽。湖廣布政使回文,存糧按前旨意調糧一百萬石給西安,轉撥兆惠軍用,現今湖廣大熟,平抑糧價也需用銀兩,請戶部兵部撥銀購糧。戶部撥銀,兵部駁回,說銀兩成色不足,所以錢沒有發下去。每年北京要用糧四百萬石,因黃河泛濫漕運阻塞,直隸省現欠糧三十萬石,到軍機處請示先調進五十萬石,確保北京用糧,余糧調入安徽。江南的糧已如數調給淮北。河南收成持平,請減十萬石,已調入十五萬石,山東的糧調入安徽,安徽布政使竇光鼐因糧質太差拒收。所以真實調入淮北的只有四十萬石左右,明春的種糧還沒有著落……奴才職在機樞,本當為君分憂——”

  “不要往下說了!”乾隆輕拍一下椅子扶手,止住阿桂謝罪的話頭,他的額頭已是布滿了烏雲,仍強抑著激憤,聲音變得沉緩滯重。挾著無可抗拒的威壓,嘴角吊著一絲冷笑說道,“人已經餓死,百姓已經背井離鄉,輕飄飄說幾句謝罪的套話,人民就能安居樂業了?”

  四個大臣誰也坐不住了,身子一傾就杌子前齊齊跪了下來。

  “水淹六個縣,一百萬饑民一百萬石糧。朕算清楚了的。若有一半發到窮人手裏,人均五十斤,日均八兩,可以勉強過冬。明春再賑一次,不至於逃荒出去,夏糧也就接上了。”乾隆的聲調不高,一如平日接見外省官員那樣不疾不徐,但從他嗓音中金屬般的顫音中可以明顯聽到那種雷霆即將發作的震怒。倏然間仿佛一個疾雷,他提高了聲音:“朕哪裏想得到,部和部、省和部、省和省之間,置百萬嗷嗷待哺之生民於不顧,至今仍在扯皮?!傳旨——戶部尚書德柱、兵部尚書潘思源著即撤差,就本署降為侍郎。罰俸兩年!安徽布政使竇光鼐著革去頂戴,降三級留用,賑災之後再行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