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5 論國律訥親受誅戮 察隱情睞娘洗冤抑(第4/7頁)



  “臣以為這樣不妥。”劉統勛濃眉緊蹙,沉吟著說道:“江南的缺都是州縣官缺,是治百姓的,應該讓當過百姓的官去補缺;那都是許多人紅著眼去爭的肥缺,又去一批不懂政務一心撈錢的筆帖式,等於是攆走一群飽狼,又來一群餓虎——”他沒有說完,乾隆己是笑了,說道:“你們議的那個不成。劉統勛這才是老成謀國,股肱之臣忠良之心,不愧真宰相啊!傅恒不要臉紅,朕沒說你們有私意,只是慮事要從根子上慮起,公務忙了,容易就事論事。”傅恒忙道:“這是主子原宥,細思私意也是有的。筆帖式們職在禁苑朝夕見面,他們在宗室皇親問走動得勤,官雖小,都是手面通天的人物兒,暗自也有怕開罪他們的心。”

  乾隆徐步下了禦座,卻不就離開。在幾個大臣的目光注視下,輕緩地橐橐踱步。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陰郁,望著長廊裏映進來的日光,點頭嘆道:“是啊!這裏講究的就是心……能到這裏作事的哪個不是百伶百俐?訥親素日小心謹密,而方寸一壞,天奪其魄,雖欲幸免而不能!”他目光倏地一亮,又黯淡下來,沉默了一會子挪步便走,邊走邊說道:“訥親的事不要等後命了。他寫兩封血書想見朕,告訴他,見面時彼此更傷心,傷心也不能廢國法,見面何益?就這樣辦……”說著,已是去遠了。

  乾隆離開流台,過了板橋看表,已過了申正時牌。王八恥隨他身後,見擡輿的太監們都垂手站在涼亭子外頭候命,搶前一步道:“呆著做什麽?主子要到澹寧居給老佛爺請安!”乾隆面無表情,擺手道:“朕累了,隨意走幾步過去,你們把乘輿擡過那邊等著就是了。”

  “主子,您瞧這天兒,要下雨了呢!”王八恥陪笑說道,“再說,老佛爺娘娘那邊的秦媚媚過來兩回了,問主子甚時下來。去遲了,怕老佛爺惦記著。今兒必定有軍國大事,主於議了這長時辰的政——也忒勞乏的了。”乾隆說道:“就因為坐得勞乏才想走動走動——議政長短,議的什麽政,不是你問的事。仔細著了,告訴下頭,這邊園子大,要比紫禁城管得更嚴。朕殺太監可從來沒有心軟過!”他透了一口氣,拔腳便走,卻不沿來路,只揀著林間小徑向澹寧居方向穿行。王八恥他們不敢隨行,又不敢遠離,只遙遙跟在後邊,綽著乾隆樹叢花掩中的影子,時停時走,時快時慢。

  天果真是陰了,西邊還隱隱傳來隆隆的雷聲,只是滿園的老樹薛蘿濃蔭蔽天,看不見天上的雲是怎樣的情形兒。乾隆滿腹心事,一件一件地想時,卻又都不足掛懷,理不出到底為了什麽心情如此沉重。思量著逶迤而行,只見林子愈來愈暗,不知名的小鳥在枝椏中撲翅飛著啾啾而鳴,草間小蟲也在此呼彼應,濃綠得油黑的樹葉叢草掩得卵石小徑成了一條細線,越發顯得幽暗陰沉。走著,道旁一塊臥虎石映入乾隆視線,他觸電了似的身上一顫,立即明白了,自己下意識裏還在想著訥親。

  這塊臥虎石不大,只有一人多高,色彩黑黃相間,天然的四腿屈臥,有頭有尾,耳目宛然,據說是壅山山神,康熙初年聖祖出獲西苑,它不合自動出來護駕,被聖祖誤為猛獸射了一箭,就地化作石虎。後左腿上一塊小石疤就是當年留下的箭傷。乾隆小時候常來這裏爬上爬下地玩,就在這裏海子邊的叢石中和訥親捉迷藏,逮蟈蟈兒,有時還踩著訥親肩頭騎上虎背左右顧盼,訥親和老總管太監張萬強一邊一個,紮煞著雙臂怕他有個閃失,訥親那張緊蜜眉頭,又惶急又擔心的臉,到現在還記憶猶新……此刻,訥親囚在豐台,盼著想見自己一面,憂急如同焦焚,自己卻送了一把刀過去!乾隆想到這裏,心像從很高處跌落下來,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臉色也蒼白起來。

  正沒做奈何處,乾隆忽然聽見石後有個女子聲氣,暗著嗓子極壓抑地嚶嚶啜泣,這啜泣給這黯黑的林子裏平添了幾分淒迷和陰森。他放慢了腳步,手攀藤蘿繞過臥虎石頭,從虎項下向西看時,卻是睞娘偎坐在一株老烏柏樹下,背對著石虎,用手帕子握嘴掩面在吞聲兒哭。乾隆怔了一下,似乎想躡腳兒過去嚇她一跳,又止了步,輕咳一聲道:“睞妮子,受了誰的委屈了?一個人躲在這林子裏哭?”

  “是萬歲爺!”睞娘嚇得渾身一哆嗦,轉臉見是乾隆,就勢兒翻身便叩頭,呐呐說道:“沒,沒人……給奴婢委屈……是奴婢自己想不開……”

  “你還敢哄朕?”乾隆一笑,虛恫嚇道,“朕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