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天下主義與中國的內外秩序(第2/9頁)

中國的目標如果不是只停留在民族國家建構,而是要重建一個對全球事務有重大影響的文明大國,那麽她的一言一行、所作所為就必須以普世文明為出發點,在全球對話之中有自己對普世文明的獨特理解。這一理解不是文化性的,不能用“這是中國的特殊國情”來自我辯護,而是要用普遍的文明標準來說服世界,證明自己的合理性。中國作為一個有世界影響的大國,在今天要實現的不僅是民族與國家的復興夢想,而且還應包括民族精神的世界轉向。中國所要重建的不是適合於一國一族的特殊文化,而是對人類具有普遍價值的文明。對中國“好的”價值,特別是涉及普遍人性的核心價值,也同樣應該對全人類有普遍之“好”。中華文明的普世性,只能建立在全人類的視野之上,而不是以中國特殊的價值與利益為皈依。中華文明在歷史上曾經是天下主義,到了今天這個全球化時代,天下主義如何轉型為與普世文明相結合的世界主義,這應是一個文明大國的目標所在。

中國是一個世界性大國,是黑格爾所說的負有“世界精神”的世界民族,理應對世界承擔責任,對傳承“世界精神”承擔責任,而這個“世界精神”,就是以普世價值形態出現的“新天下主義”。

二、去中心、去等級化的新普遍性

談到天下主義,有些周邊國家總會聞虎色變,擔心隨著中國的崛起,昔日那個驕傲自大、威震四方的中華帝國會起死回生,卷土重來。這樣的擔心並非沒有緣由。傳統的天下主義除了普世性價值之外,還有地理空間的含義,即以中原為中心的“差序格局”。天下由三個同心圓組成:第一個是內圈,是皇帝通過郡縣制直接統治的中心區域;第二個是中圈,是帝國通過冊封、羈縻和土司制度間接加以控制的邊疆;第三個是由朝貢制度所形成的萬邦來朝的國際等級秩序。從中心到邊緣、從化內到化外,傳統的天下主義想象和建構了一個以華夏為中心、蠻夷臣服於中央的三個同心圓世界。

在中國歷史上,無論是漢、唐、宋、明的中原漢族王朝,還是遼、金、元、清的邊疆民族王朝,其空間擴張的過程,既給周邊地域和國家帶來了高級的宗教和文明,同時也充滿了暴力、征服和柔性奴役。在今日這個尊重民族平等、獨立主權的民族國家時代,如果有誰還試圖重新回到以華夏為中心的等級性天下秩序,不僅意味著對歷史的反動,而且也只能是一廂情願的夢囈而已。因此,天下主義需要在現代性的脈絡之中予以揚棄和更新,發展為天下主義的2.0版。

“新天下主義”新在何處?與傳統天下主義相比,新天下主義有兩個特點:一是去中心、去等級化,二是創造一個新的普遍性之天下。

傳統的天下主義,乃是以華夏為核心的同心圓等級性權力/文明秩序,而新天下主義首先要割棄的,便是這一中心和等級化秩序。新天下主義的所謂“新”,乃是加入了民族國家主權平等的原則。在新天下秩序之中,沒有中心,只有相互尊重獨立和平等的民族與國家,也不再是支配與被奴役、保護與臣服的等級性權力安排,而是去權力、去宰制的平等相處的和平秩序。更重要的乃是新天下秩序的主體發生了變化,沒有華夏與蠻夷之分,不再有主體與客體的區別,誠如古人所雲:“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在新天下主義的內部秩序之中,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在法律和身份上相互平等,尊重和保護不同民族的文化獨特性與多樣性;而在國際的外部秩序之中,中國與周邊及世界各國不分大國、小國,均相互承認與尊重獨立的主權,平等對待,和平共處。

民族國家主權平等的原則,乃是一種“承認的政治”,相互承認彼此的自主性與獨特性,承認各自民族的本真性。以“承認的政治”為基礎的新天下主義與傳統的天下主義不同,傳統的天下主義之所以有中心,乃是相信處於中心的華夏民族秉承天命,其統治天下的合法性來自超越的天之意志,因此有中心與邊緣之分。在今天這個世俗化的時代,每個民族與國家的合法性源頭不再來自那個普世的超越世界(無論是“神”還是“天”),而是自身的本真性。各民族國家的本真性各有其獨特的價值,一個良善的國際秩序首先需要各國相互尊重與承認。如果說傳統天下主義是建立在以天命為核心的中心/邊緣的等級性關系基礎上的話,那麽,新天下主義就是世俗化時代以“承認的政治”為原則的各民族國家的主權平等與相互尊重。

新天下主義,是對傳統天下主義與民族國家的雙重超克。一方面,超克傳統天下主義的中心觀,保持其普遍主義的屬性;另一方面,吸取民族國家的主權平等原則,但克服其民族國家利益至上的狹隘立場,以普世主義平衡特殊主義。民族國家的本真性與主權並非絕對的,而是有外在限制的。這個限制,就是新天下主義的普世文明原則。去中心、去等級化只是新天下主義的消極面,從積極面而言,乃是要建立一種新的天下之普遍性,這就是共享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