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現代中國的天下與夷夏之變異(第4/8頁)

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澤者,存其宜種也。種族既殊,競爭自起,其爭而獨存者,必種之最良者也。中國當夷族入主之時,夷種劣而漢種優,故有亡國而無亡種。當西人東漸之後,亞種劣而歐種優,故憂亡種。[16]

在晚清的革命派與立憲派大論戰中,雖然雙方意見分歧,但是背後都共享同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以是否適合競爭這一新的普遍性來裁斷一切;同時又都從種族的角度來討論問題,相信漢族是最適合進化的民族,區別只是在於如何看待滿人:梁啟超、楊度他們持的是大中華主義立場,更重視黃種和白種的“外競”,將滿漢視為同一個種族下的不同民族;而章太炎、劉師培、鄒容等革命派承繼明末王夫之的漢民族意識,將滿漢視為漢賊不兩立的不同種族。在晚清廣泛流傳的《革命軍》一書中,鄒容將亞細亞的黃種分為中國人種和西伯利亞人種兩個不同的人種,中國人種以漢族為中心,包括朝鮮、日本、安南、西藏等族的“昆侖山系統”,而滿人、蒙古人以及西部的土耳其人則屬於另一個“西伯利亞系統”。鄒容以極富煽動力的筆調控訴滿人對“吾黃漢民族”的種族壓迫:

漢種漢種,不過為滿洲人恭順忠義之臣民,漢種漢種,又由滿洲人介紹為歐美各國人之奴隸,吾寧使漢種亡盡殺絕死盡,而不願共享盛世,歌舞河山,優遊於滿洲人之胯下![17]

革命派排滿的理由,除了君主專制之外,便是與漢族本非一族,且非同國之人,因此漢人建立的國家,當將滿人排除在外。近代的族群民族主義還得到了中國傳統中的家國天下觀念的有力支持。劉師培如是說:

孟子言國之本在家,而西人言社會學者亦以家族為國家之起源,謂民族之起源,起於公同之特性,而公同之特性,起於血統之相同。則所謂民族者,乃合數家族而成者也,同一民族即同一國家,此家族所由為國家之起源也。[18]

由家族而民族直至國家,血緣性的家族擴大為單一、同質化的國族,革命派所想象的近代民族國家乃是日本式的單一民族共同體。與此相對應,立憲派對國族的想象乃是立足於清代以來多民族並存的現實,通過立憲,融合漢、滿、蒙、藏、回五族為一中華民族。晚清年間對此有系統論述的,乃是楊度。他在《金鐵主義說》中力證中華並非一地名,也非血統之種名,而是一文化之族名。今日之中華民族,除蒙、回、藏文化不同,語言各異而外,滿、漢在文化上已經是同一民族。他明確表明:

民主立憲黨所欲成之民族的國家,命之曰中華民國,則是言文化而不言血統,欲合滿漢而共組織一民族的國家可以推知。[19]

多位學者指出,楊度為“五族共和”思想的最初倡導者,雖然他最初提出的是“五族君憲”的方案。[20]細讀楊度的《金鐵主義說》,可以發現在他的視野之中,五族並非真正的平等,而是有進化程度的差別。楊度深受由嚴復介紹進來的甄克思(Edward Jenks)的人類社會野蠻——宗法——軍國三階段普遍進化圖式的影響,認為在中華民族內部,漢族是最進化的民族,已經進入未發達的軍國社會,為漢族同化的滿族次之,而蒙、藏、回三族尚停留在宗法社會。[21]因此,要形成中華民族統一的國族,首先是滿、漢平等,其次是同化蒙、藏、回,即以漢、滿為中心,同化蒙、藏、回三個落後的民族,合五族於一族。[22]於此可見,無論是革命派的排滿性的漢族共和國,還是立憲派的合五族於一族的多民族君憲國,都是以漢族為中心,不管是排斥還是同化異族,皆相信漢族在血統上最優、最為進化,在國內諸民族之中最具有競爭能力。辛亥革命之後,楊度的“五族君憲”方案迅速為革命黨人吸納和改造,形成“五族共和”的全國性共識,個中之重要原因,乃是革命派與立憲派都共享一個基本的預設,即所謂“五族共和”就是以漢族為中心,同化與融合其他未開化的民族。根據松本真澄的研究,民國初年孫中山在各種場合談到“五族共和”的時候,態度有微妙的差別,對漢人演講時強調漢族在種族、競爭和文化上的優越感,需要同化和融合其他民族;而在會見蒙古王公和回民領袖時則表明民族自治和民族平等,參加民國對他們有好處。按照他的理想,民族自治只是最初的一個階段,最後乃是要融合和同化各個民族,達到統一的、同一的中華民族。[23]

辛亥革命的“五族共和”方案表明中華民族國族認同的爭論解決了,但這只是漢族知識分子內部分歧的終點,並沒有得到滿、蒙、藏、回其他四族的真正認同,從外蒙古王公的策劃建國、西藏長期事實上的獨立,乃至偽滿洲國的建立、西部穆斯林地區的分離傾向,都表明以漢族同化和融合其他少數民族為解決方案的國族打造,是一條非常艱難的路程。打造一個多民族的國族,要比建構一個現代國家困難得多,其不在於主流民族的態度,而是取決於少數族群對這一國族的認同程度。姚大力指出:“從表面上看,族裔民族主義與國家民族主義兩者的極端主張似乎是正相反對的,然而事實上,它們很可能就是一回事。歷史反復提醒我們,掩蓋在國家民族主義外衣之下的,經常就是一國之內主體人群的族裔民族主義。”[24]從晚清打造國族至今,漢族與中華民族常常被畫上等號,黃帝被想象為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國族民族主義的背後遮蔽著一張族群民族主義的真實面孔。這種以單一族群為基礎的國族建構注定是脆弱的,一旦國家發生政治危機,其他被壓抑的少數族群就會發生反彈,制造分離的麻煩。蘇聯的解體就是一個近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