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歷史」的「啟蒙作用」

2006年7月,張宏傑成為渤海大學文學與文化所的一名老師。與其他老師不同的是,他不需要承擔教學任務,“時間比較自由”。現在的工作狀態讓張宏傑很滿意。“歷史熱”的興起讓很多業余歷史寫作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創作環境和機會。

◎可以說,你是切身感受了“大眾歷史”從冷寂到熾熱的變化。

實際上,20世紀90年代末,我就開始寫作歷史題材的作品,這類作品在當時很難發表,後來被廣泛關注的那篇《無處收留:吳三桂》,和它的名字一樣,被各家文學類雜志拒之門外。三年之後,才被《鐘山》當做中篇小說發了。

◎作為70後作家,你的作品卻很少觸及當下的生活場景,而是穿梭於歷史之中尋找靈感。這在青年作家中是很少見的。為什麽?

讀者們對我的詫異集中在兩點:一是年齡,二是職業。許多人都說,一直以為你至少是中年人。更多的人不明白,為什麽學財經的我把筆伸向了歷史。

他們的表情說明,歷史是一個年深日久堆得下不去腳的舊倉庫,缺乏耐心的年輕人和沒有專用工具的非歷史專業者應該被擋在門外。

確乎如此。上中學的時候,歷史是我最討厭的課程之一。這門本來可以寫得和教得非常有意思的學科被編成了一種單純用來折磨學生的東西,從頭到尾羅列著重大事件的概述、意義、年份、地名。這些幹巴巴的內容被用來做填鴨的飼料。這種教育方式,就像把一盤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好菜冷卻、風幹,分解成各種原料:維生素、糖、鹽、味精,讓你一樣一樣地吃下去。我想象不出有什麽事能比這更愚蠢。

大部分學術著作也好不到哪兒去。我認為,學問的最高境界,應該是“好玩”。常常使我奇怪的一件事是,為什麽學問到了某些中國學者手裏,就單調呆板,變成了概念、意義、材料的集合。外國人的那些學術名著,卻大都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兒,甚至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中國式的學術研究包含了比西方多得多的目的:政治、意識形態、職稱,可是往往唯獨缺少了一項:興趣。

因為如此,絕大部分讀者眼中的歷史面目可憎,或者是二十四史式的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並且佶屈聱牙。一提起歷史,許多人都敬而遠之。不過,我碰巧遇到了幾本好書,改變了我對歷史的印象。

在我高考的時候,財經是熱門,所以報了自己並不特別感興趣的東北財經大學投資經濟管理專業。大學四年我基本上是在學校圖書館和大連市圖書館度過的。白雲山路幽靜山谷裏那座巨大而優雅的米黃色建築在我的記憶中依然清晰。大約1991年前後,我在那裏讀到了這樣幾本書:格魯塞的《草原帝國》、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費正清編的《劍橋中國史》。這幾本書引起了我對歷史的興趣。偉大的學者們講述歷史的聲音聽起來也是那樣迷人,看看《草原帝國》的作者是怎樣開始他的《序言》吧:“阿提拉、成吉思汗和帖木兒,他們的名字廣為人知。西方編年史家和中國的或者波斯的編年史家對他們的敘述使他們名揚四海。這些偉大的野蠻人闖入了發達的歷史文明地區,幾年之內,他們使羅馬、伊朗或者中國瞬間化為廢墟……”

還有《萬歷十五年》那洋洋灑灑的開頭。這種散文式的敘述改變了我對歷史的印象。這四年對我的寫作關系重大。如果你機緣巧合,踏進了歷史這座舊倉庫,你常會發現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有人說,中國歷史與其說是一個記錄的過程,不如說主要是一個抽毀、遺漏、修改、塗飾和虛構的過程,但是,再高明的修改和塗飾都會留下痕跡,沿著這些痕跡探索,把那些被神化或者鬼化的人物復原為人的面孔,這實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事實上,在我眼裏,歷史是個好玩的、多姿多彩的,甚至迷人的東西。

甚至,我要說,我所看到的歷史是一個活著的海洋,而不是一片幹枯的標本;是一位性感的姑娘,而不是幹癟的老太婆。歷史是戲劇,是詩,是音樂。

◎時下通俗歷史著作風行,你認為自己的作品與其他人的最大區別在何處?你所追崇的寫作風格是怎樣的?

有些讀者稱我的作品為“翻案文章”,稱我的寫作是“顛覆歷史”。我想,他們不過是借用了這個熟悉的名詞而已。事實是,愚蠢的、不近人情的敘述方式過於泛濫,因此,一個稍稍正常的聲音聽起來也許就更引人注意一些。如果說“顛覆”,我想,我顛覆的是接近歷史的心態。我接近歷史中那些“鬼”或者“神”時,並沒有心懷恐懼,我堅信他們不過是“人”。

作為一個曾經被歷史教科書折磨的學生,我經常站在“普通讀者”的立場去考慮我的寫作能否在傳達見解的同時給讀者帶去閱讀快感。因此,我的寫作過程既是堅持用自己的聲音說話的過程,又是千方百計、殫精竭慮地討好我的讀者的過程。我堅信,面對“普通讀者”,並不妨礙我寫出有分量的好東西,或者說,更有助於我寫出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