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給歷史把個脈

中國仍在突圍中:回望百年

在過去一百年,最大的事件莫過於大清帝國轟然坍塌。一個具有兩百多年歷史的龐大帝國,且正在進行全方位改革的帝國,為什麽在一場軍事嘩變之後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擊,走進歷史?

或以為清亡的教訓在於其改革,以為清廷假如不改革,或者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加強管制,清廷或許還能硬撐若幹年。然而歷史無法假設,清廷在1895年之後走上政治變革道路,從家天下的立場說,一點兒都沒有錯。沒有哪一個家長不希望自己的家族人丁興旺繁榮昌盛,大清國的主政者不論是慈禧太後,還是光緒帝,他們比任何人都更加愛惜大清國的未來,更期待大清皇位永固。政治改革對於清廷來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改革的目的如果套用今天的政治術語說,也就是“堅持和完善滿洲貴族統治集團對大清國的領導”。這一點是沒有什麽疑問的。

問題在於,清廷的改革或許真的像革命黨人當時批評的那樣,缺乏誠意,到了關鍵時刻掉鏈子,不明白所謂改革就是一場鳳凰涅槃,就是浴火重生,就是權力的重新分享,就是建立一個更加合理的社會體制。因此,清廷統治者盡管在晚清最後十年做了大量工作,改官制、改法制、改教育制、構建近代社會管理體制等等,然而到了最後關鍵時刻,即將進入君主立憲的時候,一個皇族內閣將先前十幾年的改革成果全部吞噬,一個王朝就這樣結束了。

如果正面總結清廷失敗的教訓,絕對不是改革太多太激進,而是改革不到位,不徹底。由此引發另外一個疑惑,為什麽清廷改革不徹底、不到位,清廷既成體制是否像一些研究者所說,根本就不存在改革的可能性?

“滿洲黨”對權力的壟斷和貪婪,使這個特殊的利益集團不可能在關鍵點上有絲毫實質性的讓步。二十年前的所謂“告別革命”說,不管出於怎樣的善良目的,其實都像孫中山當年所說是一個善良的農夫期待豬能夠變得更溫順更善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大清國是通過暴力構建的帝國,這樣的帝國無論怎樣改革,都無法變成一個良性的體制。一個特殊利益集團壟斷權力和一切資源的帝國,其最理想出路就是和平退出,讓人民擁有權利,重新建構屬於人民的現代民族國家。這或許就是清之所以亡而不得不亡的根本原因。革命無法告別,革命與改良在歷史上大約永遠都是交替使用。

大清國當然不是革命黨人之手推翻的,而是滿洲貴族用自己的手將這個王朝掀翻的。終結帝制是中國歷史的大進步,這既是對一百多年前法國大革命的回應,也是對幾個世紀之前英國工業革命的回應,是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一個重要節點。

一百年過去了,我們有資格有機會回溯這一百年的進與退了。實事求是地說,不論清帝退位後的中國怎樣一度混亂,也不論在民主共和的道路上出現過多少次反復,多少次復辟。中國往前走的決心不變,方向不變,盡管有曲折有反復。

我們在過去的一百年,已經大致構建了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基本框架,帝制時代已經永遠離我們而去,中國在未來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與問題,絕對不可能有任何人想到帝制復辟,想到用皇帝的威權與神聖的光環去重建中國社會。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這就是中國社會的進步。

然而,這種進步也不能太誇大。中國畢竟是一個具有兩千年帝制傳統的國家,從帝制到共和,也絕對不是選舉共和國總統那麽簡單,更不是口頭上說人民成為國家的主人就真的是國家的主人。中國的民主化需要一個漫長的轉型期,中國真正走出帝制時代,或許需要兩三百年的時間。這不是危言聳聽故作高深。在一個具有悠久帝制傳統的國度裏實現社會轉型,即便有形的皇帝不存在了,誰能保證我們每一個人心裏不再期待一個無形的皇帝,誰能保證那些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心中沒有想過當皇帝,即便不能名正言順當有形的皇帝,為什麽不能享皇帝之實而去皇帝之名呢?

事實上,在我們今天無處不在的官僚體制中,那些大大小小的頭目,哪一個不把自己視為主宰單位的小皇帝呢?我們要想完全走出帝制時代,可能還有一段漫長的路。

在過去一百年,中國的進步是顯然的。中國確實已經擺脫先前家天下的束縛,人民確實逐步成為社會的主人。只是從全世界橫向進行比較,中國的進步遠遠不夠,在某種程度上中國在擺脫了帝制束縛,也失去皇恩庇護的同時,其實並沒有真正獲得民主的權利。皇恩不再浩蕩,民主又沒有實現,這就有點不進則退了。中國只有徹底落實人民的權利,只有讓人民自己當家做主,擁有選擇公仆和罷免公仆的權力,就像馬克思對巴黎公社所期待的那樣,中國才能坦率地說真正走出了帝制時代,真正走向了現代社會。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中國決不會以特色向世人炫耀,而是實現晚清以來幾代中國人的信念,與世界同步,願世界上各民族以平等身份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