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洪武年中諸大事(第5/7頁)

三、納諫與拒諫

《紀事本末》敘明祖開國規模,大約明祖能識大計,不待人言,早有定見,逮言者適與之合,有翕然水乳之合。此類事極多,《明史列傳》類敘頗有法,如陳遇等《傳》以純儒高識,導以不嗜殺人,薄斂任賢,為帝所敬禮,言無不用,而不敢強以官。薦遇者秦從龍,帝止聞從龍名,從龍居鎮江,帝遣徐達攻鎮江,即屬亟訪從龍。達訪得之,帝即遣從子文正、甥李文忠奉金綺造廬敦聘。從龍來薦遇,又發聘書,引伊、呂、諸葛為喻,尊遇至此。遇來,遂留參密議;從龍亦事無大小,悉與其謀,筆書漆簡,問答甚密,左右皆不能知。二人始終敬禮,其所敷陳,無文字可見,但知為不嗜殺人及薄斂任賢等大指而已,蓋亦非敢以嚴酷之度一律待天下之賢。從龍死在太祖未即大位以前,常與世子親至其家,尊禮無匹;遇死於洪武十七年,太祖屢欲官之而不受,卒成其高,又何嘗敢以寰中士夫不為君用之罪相坐。蓋其有益於太祖者,在救民水火一切根本之計,其品駕乎劉基、宋濂等之上。惟劉基、宋濂、葉琛、章溢諸人,則原本儒術,而文武幹濟,亦有實見之事功。宋濂始終以文儒侍上及教太子,未與軍事,然劉基之傾倒於濂,在元代即視為天下之才,惟濂與己。蓋當時之第一流,實為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之儒者,視事功乃其末節,太祖皆得而用之,開一代之太平者,其所取之人材固不同矣。《史傳》自一百三十五至一百三十七,數卷中皆見太祖之能容人善,崇信儒臣,絕非馬上治天下之氣度。至以綜核精密之才,佐定法令,足以圖治,其後或不得善終,則皆偏重於才,而德不足以稱之。若陳修、楊思義等《傳》附見多人,如開濟即以奸狡棄市,此亦可以見太祖之尊賢用才,輕重自有分際也。

以上所謂納其言而不待以諫名者,至其以諫自名,太祖之能納,亦自英爽不落常套,姑舉一事為例。《史·周觀政》、《歐陽韶傳》:“覲政以薦授九江教授,擢監察禦史,嘗監奉天門,有中使將女樂人,觀政止之,中使曰:‘有命。’觀政執不聽,中使慍而人,頃之,出報曰:‘禦史且休,女樂已罷不用。’觀政又拒曰:‘必面奉詔。’已而帝親出宮謂之曰:‘宮中音樂廢缺,欲使內家肄習耳,朕已悔之,禦史言是也。’左右無不驚異者。”

按此是何等氣象。明之奉天殿,即今太和殿,奉天門即太和門,以禦史監奉天門,立法之意,自是令其防止邪僻,觀政竟肯奉職,可見當時肯任官者,其抱負已不凡,帝竟納之,已奇,納之而聽禦史請,親出門邊面謝其過,此豈百世帝王所有?豈但帝王,抑豈稍有權勢者所肯為?清代自高宗以來,禦朝不登正殿,有終身未至太和殿者,宮禁深遠。一禦史叫呼於門前,傳命交刑部或誅戮之,則聲息可達,若既聽其言,而又從宮中親出以謝過。今試觀三殿之後,復隔乾清宮門,帝起居或竟在乾清宮,其出宮已甚遠,若近代帝王起居,更遠在離宮別館,乾清且為縱跡罕到之地。以太祖所為視之,真不在意計中矣。

又《歐陽韶傳》:“薦授監察禦史,有詔曰:‘命兩禦史侍班。’韶嘗侍直,帝乘怒將戮人,他禦史不敢言,韶趨跪殿廷下,倉卒不能措詞,急捧手加額呼曰:‘陛下不可!’帝察韶樸誠,從之。”

以上為帝納諫之一例。若其任性戮諫臣,則亦有之。如《葉伯巨傳》,伯巨以訓導應星變求言詔,為明初一大文字,全文載本傳,所言深以分封諸王土地太侈,恐為將來尾大不掉之禍。書上,帝大怒曰:“小子間吾骨肉,速逮來,吾手射之。”既至,丞相乘帝喜以奏,下刑部獄,死獄中。迨燕王以削奪稱兵,遂有天下,人乃以伯巨為有先見。又《李仕魯》、《陳汶輝傳》:“帝自踐祚後,頗好釋氏教,詔征東南戒德僧,數建法會於蔣山,應對稱旨者輒賜金襕袈裟衣,召人禁中,賜坐與講論。吳印、華克勤之屬,皆拔擢至大官,時時寄以耳目,由是其徙橫甚,讒毀大臣,舉朝莫敢言。惟仕魯與給事中陳汶輝相繼爭之,帝不聽。仕魯性剛介,由儒術起,方欲推明朱氏學,以辟佛自任,及言不見用,遽請於帝前曰:‘陛下深溺其教,無怪臣言之不人也,還陛下笏,乞賜骸骨歸田裏。’遂置笏於地。帝大怒,命武士淬搏之,立死階下。”汶輝亦“忤旨懼罪,投金水橋下死。仕魯與汶輝死數歲,帝漸知諸僧所為多不法,有詔清理釋、道二教雲”。又《王樸傳》:“性鯁直,數與帝辨是非,不肯屈。一日,遇事爭之強,帝怒命戮之,及市,召還,諭之曰:‘汝其改乎?’樸對曰:‘陛下不以臣為不肖,擢官禦史,奈何摧辱至此?使臣無罪,安得戮之;有罪,又安用生之?臣今日願速死耳。’帝大怒,趣命行刑,過史館,大呼曰:‘學士劉三吾志之,某年月日,皇帝殺無罪禦史樸也。’竟戮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