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第八章 大唐的雄健與陽光(第2/4頁)

唐代的種種與眾不同,都源於這個朝代的寬松、自由。而這種寬松自由,又是因為數千年漢族文化中那優質、健康、成熟的部分,和北方少數民族天真、剛勁、開闊的氣質的偶然結合,催生了獨一無二的自然、豐盛、燦爛。盛唐是中國人永遠的回憶,也是中國歷史不可超越的頂峰。那是中國人最自信、最放松、最自由的如同鮮花著錦的一段時光,不但絕後,而且空前。

唐代皇帝是胡人。李氏家族父系到底是不是漢人迄無定論,但是母系是胡人則毫無疑問。陳寅恪說:“若以女系母統言之,唐代創業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為獨孤氏,太宗之母為竇氏,即紇豆陵氏,高宗之母為長孫氏,皆是胡種,而非漢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統雜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唐王朝是在中國經歷了十六國至南北朝近三個世紀的大分裂、大動蕩及民族大遷徙、大融合之後,在隋代短暫統一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李淵的生母、皇後、一個兒媳均為鮮卑人,他有十九個女兒,女婿近半數為少數民族。唐太宗李世民的祖母、生母和皇後都是鮮卑人,唐高宗李治的曾祖母、祖母和生母是也都鮮卑人。即使李氏一族本是漢族,幾代連續雜交混血,使中國最偉大的皇帝之一的唐太宗李世民最多只有十六分之三的漢人血統。而唐高宗李治,最多只有三十二分之三的漢人血統。從隋煬帝蒸父妃、唐太宗納弟媳、唐高宗以父親的才人武則天為皇後、唐玄宗以兒媳楊玉環為貴妃等種種事事看,他們的風俗習慣的確帶有濃重的“胡風”“胡氣”。

少數民族做皇帝,唐代並非空前絕後。但是唐代與元代、清代完全不同的是,唐代皇帝的少數民族血統是隱蔽的。蓋古人觀念之中,父親提供了全部的遺傳基因,母親只提供了血液營養而已。所以在社會心理上,唐代帝王從來沒有被當做少數民族看待。這是隋唐與元朝和清朝至關重要的區別。唐代皇帝既不必像元代與清代皇帝那樣,對漢民族及漢文化抱著恐懼提防心理,同時又擁有根植於少數民族血液的蓬勃生命力,因而也就造就了他們博大開闊的胸懷與視野。正如陳寅恪所說:“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起,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偉業。”

這種“胡氣”使唐初諸帝有著海納百川兼容並包的心態。唐太宗宣稱,他沒有民族歧視心理:“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他說:“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唐代公主和親於史可據者有二十三次,且並不視為屈辱之事。唐代對異族人的任用,其人數之眾、族別之多、任事之廣,前朝後代幾無可比擬者。據統計,唐代少數民族宰相即有24人,分別來自15個民族。將軍、節度使多不勝數,以致《唐書》專立《諸夷蕃將傳》。

唐代前期帝王大都自信大度。中國歷史上人格最健康者,當數唐太宗。他為人理智而又富於感情,自信而又能信任他人。唐代高層政治中,充滿了人情味兒。性格豪放的唐代帝王對體制上的貴賤尊卑原本不那麽在意。臣下偶爾失儀,在其他朝代多被嚴譴,在唐代卻往往不被當回事兒。以開元盛世時“班秩”為例,“在朝百僚,多不整肅或縱觀敕旨,或旁閱制詞,或交首亂言,或遠班問事,或私申慶吊,或公誦詩篇,或笑語喧嘩,或行立怠惰,承寬既久,積習如常。不增祗懼之容,實紊矜莊之典”。上朝之時,有人在那兒讀公文,有的聊天,有的還作文壇,更有人站沒站樣,靠沒靠樣。這樣的情景,在其他朝代不可能出現。

唐宣宗時還發生過這樣一樁有趣的事:宣宗宴罷,見百官與衛士拜舞,遺下果實食物,上怪之。鹹曰:“歸獻父母,及遺小兒女。”上敕大官:今後大宴,文武官給食分與父母,別給果子與兒女,所食余者聽以手帕裹歸。遂為故事。

就是說,唐宣宗請百官吃飯,飯後百官行禮之時,不少人懷裏都滾出水果點心。皇帝很奇怪,百官紛紛說,這是回去給爸媽和孩子們嘗嘗的。皇帝於是下令,今後大宴,專門給百官的父母兒女準備些點心和水果帶回去,著為定例。

把一樁朝拜失儀事件變成了一件流傳史冊的美談佚事,這只有在唐代能夠發生。

在處理家庭關系上,唐代皇帝也往往能夠注意尊重他人,而盡量不偏袒自己的骨肉。《因話錄》卷一載:郭曖嘗與升平公主琴瑟不調,曖罵公主:“倚乃父為天子耶?我父嫌天子不作。”公主恚啼,奔車奏之。上曰:“汝不知,他父實嫌天子不作。使不嫌,社稷豈汝家有也。”因泣下,但命公主還。尚父拘曖,自詣朝堂待罪。上召而慰之曰:“謗雲:‘不癡不聾,不作阿家阿翁。’小兒女閨幃之言,大臣安用聽?”錫賚而遣之。尚父杖曖數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