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第七章 不可再現的魏晉風流(第3/4頁)

這個時代戰爭連綿,動亂不斷,皇帝如同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與皇權的不穩定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世家大族的穩定性。許多世家大族勢力急劇膨脹,甚至發展到“百室合戶、千丁共籍”的類似領主狀態。許多士族富厚過於王侯。東晉士族莊園遍布江左,他們“勢利傾於邦君,儲積富乎公室……僮仆成軍,閉門成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裏……金玉滿堂,妓妾溢房……園囿擬上林,館第僭太極”。正如柳詒征所說:“魏、晉以降,易君如舉棋,帝國朝代之號如傳舍然……當時士大夫……以地方紳士,操朝廷用人之權。於是朝代雖更,而社會之勢力仍固定而不為動搖,豈惟可以激揚清濁,抑亦所以抵抗君權也。”因此世家大族對皇權形成強大的牽制,天子只能和士族分享權力,有的世家大族甚至可以罷黜天子,以至出現“王與馬共天下”的謗語。

在這種情況下,鐵桶一般的大一統政治秩序被打破了,許多舊門士人憑借門第資本,不再對權力俯首帖耳:“雖朝代推移,鼎遷物改,(世族們)猶昂然以門地自負。”一些門第高貴的士人,甚至對門第不如他久遠的皇帝抱一種隱隱的睥睨之態。面對政治權威,他們保持了一定的獨立性,許多人甚至不屑於為皇帝服務。

政治權威的崩潰,意味著儒學也不再是唯一價值體系,士人們的頭腦掙脫了漢武帝以來獨尊儒術的樊籬,思想文化領域獲得了一次空前的解放。這是繼春秋之後第二個價值失範、禮崩樂壞的時代。“布衣橫議於下……戶異議,人殊論,論無常檢,事無定價”。(《典論·論文》)魏晉士人對莊子和佛學的興趣頭一次超過了儒家經典,由此導致了玄學的興起。

哲學是非功利的產物。在西方,哲學是貴族們的專利,因為他們沒有物質生活的壓力,可以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超功利的玄思之中。魏晉時代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萌芽於類似的環境之中。在南渡的士人之中,流行著一種時髦的活動,叫做“清談”。其形式類似於現在的辯論會,人們挑選一個清幽安靜的場所,比如園林重屋之中,或者山水之畔,坐在胡床之上,鋪開棋子方褥,靠著斑絲隱囊,手拿麈尾(和拂塵差不多)娓娓而談。他們激烈地辯論人究竟該怎樣活才算快樂?究竟什麽樣的人格才是最理想、最完美的?如何協調個體和社會、“自然”和“名教”的關系?這種辯論往往通宵達旦,數日不休。

因此,魏晉時代第一次出現了人的覺醒,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這一時期的文學,主題集中在對人生意義的追尋,對死亡的思索和哀傷。像曹氏父子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如《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這種對彼岸世界的思考,是修齊治平時代士人無暇也無意顧及的。

魏晉士人思考的結論是,人生的意義不在於一時一事的物質得失,也不在於把活生生的生命去做僵硬的倫理教條的注解,而是在於心的自在,真性情的釋放。“竹林七賢”就是這股思潮的典型代表。這個文人群體優遊於山林之間,以縱酒談玄、放任灑脫著稱。

他們人品各異,觀點有別,人生際遇更不相同。但他們身上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認為人活著應該不受“名教”的約束,而應該向自我、人性、真情回歸。他們主“我”重“情”,特別強調一個“真”字。因此,才出現了種種後人不解的行為。

和“竹林七賢”一樣,魏晉士人普遍以“真”為美,珍視真本色、真性情。晉書上說:王羲之少年時代,就很有個性。郗虞卿聽說大族王氏家中,幾個孩子都英俊不凡,就命媒人到王家選婿。其他幾個孩子都竭力修飾自己以以待客,只有王羲之,袒著肚子躺在東床上,神色自若地吃著胡餅。媒人回去告以此情此景,虞卿說:“這個吃胡餅的人才真是好女婿啊。”於是把女兒嫁給了王羲之。(《太平禦覽》卷第八百六十)

魏晉時代畫壇巨匠顧愷之身上“魏晉風度”更為典型。此人喜好清談,“好矜誇”“好諧謔”“率直通脫”,好吹牛,好開玩笑,史稱他言談舉止,“癡黔各半”,也就是說,有時很機巧,一語道破天機。有時又很難解,讓人莫名其妙。被時人稱做“三絕”(畫絕、才絕、癡絕)。他年少輕狂,曾經袋裏無錢,卻在瓦棺寺寫捐百萬,最後靠畫維摩詰一軀,贏得看畫人一捐逾百萬。這種傳奇式的故事,在春秋之後實在不可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