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第六章 淳樸未泯的“漢人”

秦王朝的自私和殘暴太赤裸裸了。皇帝制度這個新型政治怪物在誕生之初畢竟不夠完美。秦始皇父子的政治風格過於率真,以為暴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完全無視屁民的力量,終於如泥足巨人一般瞬間轟然倒塌。

秦始皇被釘上了恥辱柱,但是他發明的皇帝制度卻得到了後世統治者的一致堅決擁護,所謂“百代皆行秦政制,萬年鹹用始皇心”。

不過,秦代的瞬間崩盤畢竟給後來的統治者樹立了反面樣板。漢代帝王從秦始皇身上得到了兩個教訓。一個是吸食天下膏血不能太急,容易噎死,要細水長流,細嚼慢咽。二是私心和貪欲不能直接昭之於眾,必須加上一重偽裝。劉邦提倡黃老之術,與民休息,就是等蛋糕做大再切,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就是以儒家學說作為門面工程,讓老百姓相信,皇帝是為他們服務的。

如同造屋一樣,秦始皇澆鑄起了房屋的骨架,奠定了專制的制度基礎,而漢代的最大發明是抓意識形態建設,抓軟實力建設。就好比對房屋進行了裝修,使強硬的專制制度更有彈性和欺騙性。實質上,漢王朝就是升級版的秦王朝,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漢朝皇帝一不小心就露出秦始皇的本色。《漢書·元帝紀》記載,漢元帝做太子時,看到父親漢宣帝喜歡嚴刑峻法,打擊敢言之臣,就勸父親,咱們的老祖宗不是告訴咱們要以儒治國嗎?您怎麽忘了?漢宣帝勃然變色,告訴他說:“你小子懂什麽?我們漢王朝的統治秘訣就是‘霸王道雜之’,表面上是孔子的王道,實際上是秦始皇的霸道。專用王道,肯定翻車。”(孝元皇帝,宣帝太子也。……壯大,柔仁好儒。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大臣楊惲、蓋寬饒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如果說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是“誅身”的話,那麽漢武帝的獨尊儒術就是“誅心”。

元光元年,漢武帝召集全國著名學者在長安開會,討論帝國的思想文化建議問題。儒家大學者董仲舒建議說,現在全國沒有一個統一的思想,“師異道,人異論”,百家之言,各不相同,老百姓感覺沒有主心骨兒。他鄭重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

漢武帝欣然接受。顯然,格式化全國人民的大腦,是這個控制欲極強的政治強人樂於做的。

這一決策對後世影響之深遠,只有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和隋煬帝發明科舉制可以相仿佛。它取消了思想上的競爭,杜絕了思想進化的可能。如同青春期的孩子,被提前終止了發育和生長。思想被剪去了翅膀,由鷹變成了雞。從漢武帝開始,直到晚清,幾千年間中國再沒能出現一個堪與先秦諸子比肩的大思想家。

先秦知識分子大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不迷信權威,也沒有禁區,以君王的師友自居,將自己的“道”淩駕於君王的“權”之上。合則留,不合則去。獨立不懼,瀟灑絕塵。

而漢代知識分子的性格與先秦士人相比發生了明顯變化。因為“獨尊儒術”,許多儒家大學者成了漢代的高官。匡衡、張禹、翟方進、公孫弘等人都“以儒宗居宰相位”,就是說,因為學術地位高當上了宰相。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精明而滑頭。一舉一動,都為了保護既得利益,不怕別人的冷嘲熱諷。(“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比如公孫弘,他“年四十余,乃學《春秋》雜說”,憑著這張“文憑”當上了公務員。入朝之前,他擺出一副鐵骨錚錚的架勢,動不動就批評幾句朝政,由此獲得了知名度。進入官場以後,卻很快“成熟”起來,以“曲學阿世”而聞名。每次召開禦前會議,他都順著皇帝心思,附和皇帝的決定,不肯堅持原則。有時候,幾個同僚私下裏商量好了怎麽辦,但上了朝,一聽皇帝的口風不對,他馬上就背叛同事,討好皇帝。(“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使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爭。”“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背其約以順上旨。”)因為這樣兩面三刀出賣朋友,他順利地登上了相位。

即使你不想要什麽級別地位,想清清靜靜做學問,漢代也不是一個好的環境。漢武帝允許你思考,但是只許用一種方式思考。“獨尊儒術”否認了認識的無限性,圈定了思想的範圍和方向。漢代知識分子的一個共同特點是教條迷信、思維僵化,缺乏個性和創造性。他們把孔子當成了頂峰和終極,漢代知識分子都“好褒古毀今”,奉孔子之言為金科玉律,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們終生囿於章句之學,老於雕蟲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