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第三章 春秋時代的“貴族精神”(第2/5頁)

(紅色皮革)之跗注(綁腿),君子也。識見不榖(國君自稱)而趨,無乃傷乎?”意思是:“戰鬥正激烈的時候,我看到有位打著紅色皮綁腿的有禮貌的人。他一見到我,就遵循禮節疾步趨走,讓他受累了!”

郤至怎麽回答?《左傳》說:“郤至見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從寡君之戎事,以君之靈,間蒙(現在穿著)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寧,君命之辱。為事之故,敢肅(作揖)使者。’”意思是郤至接見了工尹襄,脫去了盔甲,聽他傳達楚王的話,回答說:“您的外國臣子郤至,奉了我國君主的命令作戰,在戰場上正穿戴著盔甲,不能下拜。承蒙您派人慰問,我心裏實在感到不敢當。因為在戰鬥當中,只好對您的使者行個敬禮了。”說完,對工尹襄作了三個揖就走了。

正如這個故事所表現的那樣,即便是血腥的戰爭中,優雅仍然是春秋時代貴族的基本追求。雖然彼此的目的都是擊敗對方,但他們言辭卻仍然處處得體。郤至對敵國君主不失尊敬,而楚王在危難之際,竟然也不忘去褒揚對手,並派人給他送去禮物。正如錢穆先生所評價說:“當時的國際間,雖則不斷以兵戎相見,而大體上一般趨勢,則均重和平,守信義。外交上的文雅風流,更足表現出當時一般貴族文化上之修養與了解。即在戰爭中,尤能不失他們重人道、講禮貌、守信讓之素養,而有時則成為一種當時獨有的幽默。”

了解了這些背景,我們就可以了解泓水之戰中宋襄公並非是心血來潮。作為殷朝貴族後代、從小受到嚴格貴族教育的宋襄公,講究貴族風度是他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觀念。在戰爭中,他既要取勝,也要贏得“漂亮”、贏得“合理”、贏得“高貴”。甚至在一定意義上,風度大於勝敗。那些今天看起來迂腐的禮儀其實不僅僅是儀式和禮節,更是一個階級不可更改的文化信念。宋襄公的“愚蠢”,其實是那個時代貴族風度的光彩流露。

其實有很多史書肯定了宋襄公的做法。比如《春秋公羊傳·僖公二十二年》對此事的評價是:“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認為即使周文王遇到這種情況,也不會比宋襄公做得更好了。司馬遷在《史記》中也說:“襄公之時,修行仁義,欲為盟主……襄公既敗於泓,而君子或以為多,傷中國闕禮義,褒之也,宋襄之有禮讓也。”就是說宋襄公雖然失敗了,但是很多君子認為他值得贊揚,他們感嘆在禮義缺失之時,宋襄公卻依然秉持禮讓精神。

直到宋代蘇軾的《宋襄公論》,才開始以成敗論英雄。蘇軾以反傳統的姿態指出,不論如何,兵敗於楚,就是宋襄公的罪過:“至於敗績,宋公之罪,蓋可見矣。”當然,歷代批判宋襄公的言論以毛主席那句名言為登峰造極。後代中國人對宋襄公的唐突,其實證明了貴族傳統在中國大地的斷裂。

由於中國的貴族傳統中斷太久,今天的中國人確實已經很難理解先秦時代祖先們的內心世界。

好在大量的西方文學影視使我們對歐洲的貴族多少有一些了解。也許通過援引一些歐洲中世紀的歷史,我們更容易理解我們的祖先,因為貴族社會的一些精神原則是一脈相通的。如果我們感覺宋襄公時代的“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過於古奧,那麽,打這麽個比方,也許就容易明白了:春秋時代的戰爭規則,其實就是中世紀歐洲的“騎士精神”。

歐洲騎士的行為準則是:不傷害俘虜,不攻擊未披掛整齊的騎士。不攻擊非戰鬥人員,如婦女、兒童、商人、農民、教士等。

歐洲騎士間的戰爭,和春秋時代的貴族戰爭一樣,也是要擺好戰場之後,堂堂正正地對攻。搞突然襲擊,對真正的騎士來說,是一種可鄙的行為。騎士精神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不畏強者,作戰勇敢,不得貪生怕死,另一方面則是同情弱者,對失敗者寬洪大量。當一名騎士俘虜了另一名騎士後,必須將俘虜待如上賓。英法戰爭期間在克裏西及普瓦泰被俘的法國騎士,在英國人的軍營中就經常受邀與勝利者英國人一起盛飲娛樂,活得安然舒適,直到被贖回為止。

這豈不正是我們嘲笑了幾千年的“宋襄公精神”?可惜的是,今天相當多的中國人崇拜騎士精神,卻很少有人意識到它是“宋襄公主義”的歐洲版。

同泓水之戰一樣,春秋時代還有許多故事,我們今天讀起來,都感覺是那麽難以理喻,或者那麽可笑。其實,這些故事在西方貴族時代,都能找到類似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