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第三章 春秋時代的“貴族精神”

對於貴族精神,中國人已經很陌生了。雖然現在許多別墅小區,都起名“貴族苑”“貴族莊園”“傲城尊邸”之類;雖然今天的中國人開始崇尚所謂“貴族”生活,但是很不幸,大部分人所理解的貴族生活,就是住別墅、開賓利車、打高爾夫,就是揮金如土花天酒地,就是對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其實,這不叫貴族精神,這叫“暴發戶精神”。

什麽叫貴族精神呢?讓我們先從宋襄公的故事講起。

讀過“毛選”的人都知道宋襄公的泓水之戰。通過那一戰,宋襄公被標上了“蠢豬式的仁義”的標簽,成了後世中國人嘲笑的對象。

《韓非子》中是這樣記載這個故事的。說是宋國與楚國打仗,宋國軍隊列好了陣,楚國軍隊渡過泓水來交戰。宋國的軍官對宋襄公說:“楚軍比我軍人數多,我們應該趁他們正在渡河馬上發起進攻,那樣楚軍必敗。”

宋襄公卻回答說:“不行,那不符合戰爭規則。君子說:‘不能攻擊已經受傷的敵人,不能擒獲須發已經斑白的敵人;敵人處於險地,不能乘人之危;敵人陷入困境,不能落井下石;敵軍沒有做好準備,不能突施偷襲。’現在楚軍正在渡河,我軍就發起進攻,不合仁義。等楚軍全部渡過河,列好陣,我們再進攻。”(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

結果是等楚軍全部渡過河後雙方才開戰。宋軍因寡不敵眾,落得大敗,宋襄公也受了傷,第二年悲慘地死去。毛主席因此有了一句著名的語錄,叫做:“我們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種蠢豬式的仁義道德。”由於這一最高指示,這個寓言被選進了中學課本,宋襄公成為全體中國人都知道的著名歷史人物。

用今人的眼光來看,這位宋襄公確實愚蠢呆板得可以。但是如果我們對宋襄公所處的時代有所了解,就會知道他的選擇,正是對“貴族精神”的詮釋。

中國貴族文化的首要標志是“禮”。春秋時代的上層社會中,“禮”如同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就如同今天“錢”的無所不在一樣。甚至在戰場上,人們也需要遵守“戰爭禮”。黃仁宇在《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中說“春秋時代的車戰,是一種貴族式的戰爭,有時彼此都以競技的方式看待,布陣有一定的程序,交戰也有公認的原則,也就是仍不離開‘禮’的約束”。

春秋時以車戰為主,因此必須選擇好一處平坦開闊的地點,雙方約好時間,大致同時抵達,等列好隊伍之後,鳴起戰鼓,驅車沖向對方。這就是所謂的“結日定地,各居一面,鳴鼓而戰,不相詐”。

這種戰爭,更像體育比賽,要遵守一定的次序。《左傳·昭公二十一年》記載的宋國公子城與華豹之戰十分典型。雙方戰車在赭丘相遇,華豹張弓搭箭,向公子城射來,結果卻偏離目標。華豹動作敏捷,又一次搭箭上弦。公子城一見,對他不屑地大喊:“不更射為鄙!”意思是戰爭的規則是雙方一人一箭。你射了我一箭,現在應該我射你一箭了。你不守規則,豈不太卑鄙了!華豹聞言,就放下弓,老老實實地等公子城搭弓。結果是公子城一箭射死了華豹。史書並沒有嘲笑華豹愚蠢,相反卻肯定他以生命維護了武士的尊嚴。

在今人看來,這些老祖宗在戰場上的表現似乎太迂闊了,其實不然。因為春秋以前的作戰方式和戰爭理念都與後世有很大的不同。春秋時期的軍隊都是以貴族為主體,戰士人數不多,百輛戰車而已,每次戰爭一般不超過一天。因此那個時候的戰爭更像是一次大規模的紳士間的決鬥。貴族們在戰爭中比的是勇氣和實力,偷襲、欺詐、乘人之危都是不道德的。正如徐傑令所說:“春秋戰爭禮最大的特點,在於講究承諾,遵守信義,不以陰謀狡詐取勝。”宋襄公所說的“不重傷(不讓人二次受傷,就是不攻擊傷員),不禽二毛(不俘虜老年人),不鼓不成列(對方沒有排好隊列時,本方不能進攻)”,和《淮南子》所說“古之伐國,不殺黃口,不獲二毛”,正是那個時代普遍的戰爭規範。

不僅那時的戰爭規範令人已經十分陌生,那個時代戰場上貴族們的風度和言辭,更是今天的讀者難於想象的。《左傳成公十六年》記述了晉國和楚國在鄢陵打的一場大仗,讓我們看到春秋時代的“戰爭”是多麽彬彬有禮。史書的原文是:“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見楚子,必下,免胄而趨風。”

也就是說,在這次戰鬥裏,晉國的大將軍郤至前後三次遇到了楚共王。他每次見到楚共王,都脫下頭盔,快步趨避到一邊,以表示對楚共王的恭敬。楚共王很欣賞這位晉國將軍的風度,派工尹襄贈給了郤至一張弓,並說:“方事之殷也,有銖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