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第四章 不可復制的“黃金時代”

當然,過分的穩定和過於嚴格的禮儀約束,會使一個社會失去活力。春秋時代中國之所以能夠生機勃勃,絢麗多彩,是因為列國競爭的環境,使得春秋時代遠比西周時代的空氣更為自由。

在西周前期,在分封制基礎上的大一統運轉良好,秩序井然,紀律嚴明,社會安定,堪稱“盛世”。然而人們的創造力和活力也被重重禮制嚴重束縛住了,除了一個周公,西周前期並沒有出現偉大的思想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各國諸侯與周天子之間的血緣聯系越來越淡漠,周王對地方的控制力越來越弱,中國進入了春秋戰國長達數百年的動蕩期。在這個動蕩時期內,王室衰微、“禮崩樂壞”。多極的政治格局和激烈競爭的社會環境,使各國統治者急於延攬知識與人才,人才可以四處流動,從貴族、士人到普通農民,人人都擁有逃亡的自由,或者說用腳投票的自由。孔子見七十二君,就是說孔夫子他老人家走遍了七十二個國家。由此造成社會控制的松弛,人的身份不再是不可松動的禁錮,人的精神首次獲得空前的自由發展空間。同時,正如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所說:“周既不綱,權利四散,遊士學者,各稱道其所自得以橫行於天下,不容於一國,則去而之他而已。故仲尼見七十二君,墨翟來往大江南北,荀卿所謂‘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在一大夫之位,則一君不能獨畜,一國不能獨容’。言論之自由。至是而極……豈所謂‘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者耶?”

而隨著嚴格等級秩序的破壞,貴族精神逸出了上層社會的樊籬,流布到社會各個階層,與社會底層的草根活力和創造力結合起來,激活了整個社會的能量,創造了中國歷史上一個不可復制的黃金時期。

首先從貴族精神中汲取營養,並推陳出新的是士人階層。春秋時期,夏商周時代留下來的典籍不再是貴族的專利,普通人也有機會接受教育,進行精神上的探索。春秋時代的“士文化”,可以說是貴族文化的一種延續。事實上,百家爭鳴之中,那些起自社會中下層知識分子的驚人智慧並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他們接續的、依賴的精神資源是舊有的貴族文化。錢穆先生說:“春秋時代,實可說是中國古代貴族文化已發展到一種極優美、極高尚、極細膩雅致的時代……此下戰國興起,浮現在上層政治的,只是些殺伐戰爭,詭譎欺騙,粗糙暴戾,代表墮落的貴族;而下層民間社會所新興的學術思想,所謂中國學術之黃金時代者,其大體還是沿襲春秋時代貴族階級之一分舊生計。精神命脈,一氣相通。因此戰國新興的一派平民學,並不是由他們起來而推翻了古代的貴族學,他們其實只是古代貴族學之異樣翻新與遷地為良。”

當然,士人們在貴族文化的基礎上生發出許多嶄新的內容。士人們的心靈沖破了三代的鬼神崇拜枷鎖,在精神的天空中自由地翺翔。許多底層人士可以以智慧和知識為資本,抗禮王侯,主宰著自己的命運。因此他們一個個活得頂天立地。他們第一次真正體驗到了自主的歡欣和自由的快樂,也特別強調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論語》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他們堅持以自我的價值判斷為標準,不屈從於任何權威,如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許多人寧願舍棄富貴,也要追求人格的獨立。比如段幹木“官之則不肯,祿之則不受”。齊國於陵子仲“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是春秋戰國時期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特征。

除了士人階層,其他階層在春秋戰國時代也產生了強烈的獨立意識和人格追求。在春秋以前,自由、獨立這些詞是不屬於貴族之外的其他群體的。到了春秋戰國,在那些底層社會的人才終於不再受制於身份的限制,而是可以以自身本領為資本,主宰自己的命運。

春秋時晉國欒氏家族,依仗有一個著名的勇士督戎,公然與國家作對,相國範宣子為此事極度煩惱。範宣子有一個奴隸名叫斐豹,主動向範宣子請纓,說我可以替你殺了督戎,但條件是你要給我自由。

範宣子大喜過望,馬上同意了這一要求,並且對斐豹發誓說:“而殺之,所不請於君焚丹書者,有如日!”就是說,我當著太陽發誓,你殺了他,我一定上奏國君,把記載你奴隸身份的档案燒掉。在隨後的決鬥中,斐豹殺掉了督戎,為自己贏得了自由。

從這個故事之中,我們可以看出,一個社會地位最卑微的奴隸,在春秋戰國時代也可以憑自己的本事來改變自己的地位。斐豹敢於和堂堂一國之相來面對面談判,向他的主人開出交換條件,憑的是他的能力。做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明確記載的被解放的奴隸,斐豹身上體現了早期中國底層社會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貴族等級制度的反抗。而範宣子也為這個奴隸的氣度所折服,不但接受了他的條件,還向他起誓遵守。這說明那個時代有作為的政治家的共同特點是識時務和通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