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機會與腕表

太空船脫離行星表面的第一個小時,是整個旅程中最平凡無趣的一程。升空前後總是一團混亂,幾乎無異於遠古時代,在某條太古河流中,人類第一艘獨木舟下水時的情景。

你找到了艙房,將你的行李安置妥當,隨即感到周遭有股陌生而莫名的緊張氣氛。最後一刻的親昵擁抱,總是伴隨著高聲的喧囂,等到嘈雜聲漸漸消失,便傳來氣閘關閉的沉悶鏗鏘聲。當閘栓向內自動旋轉時,空氣中又響起一陣颯颯聲,閘栓就像個巨大的鉆頭,將氣閘緊緊密封起來。

接下來則是詭異的靜寂,每間艙房的紅色訊號燈隨即閃起:“調整抗加速衣……調整抗加速衣……調整抗加速衣。”

服務人員在走廊上來回奔走,隨手敲著每扇艙門,然後猛然將門拉開:“對不起,請穿上抗加速衣。”

於是你開始與抗加速衣奮戰,它又冷又緊,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它連接到一個液壓系統上,可以吸收升空時引起的令人難受的壓力。

遠處傳來核能發動機的隆隆聲,由於尚未穿越大氣層,發動機僅處於低功率狀態。然後,抗加速衣中緩緩減壓的油液傳來一股力量,令你感到幾乎要不斷後退。等到加速度減小時,你又覺得慢慢向前移動。假如你在這段時間未曾感到惡心,可能整個旅程都不會再發生太空暈。

在最初三小時的飛行中,觀景室不對旅客開放。等到將大氣層遠遠拋在後面,觀景室的雙重門快打開的時候,門外早已排了長長一列隊伍。通常“行星族”(換句話說,就是從未到過太空的人)出席率是百分之百,然而,不少經驗老到的旅客也不願放過這個機會。

畢竟,從太空中眺望地球,是旅客必看的奇景之一。

觀景室是太空船“外皮”上長出的“水泡”,由兩英尺厚的鋼化透明塑料制成,形狀還真像半個肥皂泡。現在,太空船不再受到大氣與塵埃粒子的摩擦,因此銥鋼制成的伸縮保護蓋收了起來。室內的燈火盡數熄滅,看台上則擠滿旅客。在“地球反照”的輝映下,每張望向柵欄外的臉孔都清晰無比。

這是由於地球就懸在下方,像個巨大而閃耀著橙、藍、白三色光芒的氣球。呈現眼前的半球幾乎全是日照面,從雲縫中可以看見大陸,以及點綴著稀疏綠色線條的橙色沙漠。海洋是藍色的,以地平線與漆黑的太空接壤,看起來對比分外強烈。在黑暗的、一塵不染的太空中,則布滿無數燦爛的星辰。

旅客們都耐心等待。

他們真正想看的並非晝半球。當太空船不知不覺地靠著微幅的側向加速,離開黃道面後,光芒耀眼的極冠便逐漸出現眼前。夜面的陰影在慢慢吞噬整個星球,歐亞非大陸構成的龐大世界島,正莊嚴地步上舞台,不過北方卻在“下方”。

地球上病態的不毛土壤,在黑夜中發出珍珠般的光芒,暫時掩飾了它的恐怖。土壤中的放射線是泛著暈彩的藍光之洋,在奇異的彩帶中閃閃發光,仿佛指示著當年核彈投擲的地點。那時候,距離力場防護罩的發明還有整整一代,等到足以抵禦核爆的防護罩發明後,就再也沒有其他世界能以這種方式自我毀滅。

旅客們目不轉睛地觀看這些奇景,直到幾小時後,地球才變成無際黑暗中半枚明亮的硬幣。

拜倫・法瑞爾是觀賞者之一。他獨自坐在最前排,兩臂擱在欄杆上,若有所思地出神凝望。他從未預料到會這樣子離開地球——方式不對,太空船不對,就連目的地也不對。

他用曬黑的前臂摩搓著下巴的胡楂,對早上沒刮胡子這件事感到內疚。待會兒回到艙房後,他要立刻彌補。此時他還不想離去。這裏有很多人,回到艙房將只剩他一個。

但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必須離開這裏?

他不喜歡這種陌生的感覺,自己成了他人的獵物,身邊卻沒有任何朋友。

他已經失去所有的友誼。不到二十四小時前,當他被那通電話吵醒的一瞬間,它就隨之消失無蹤了。

即使在學生宿舍裏,他也成為令人頭疼的人物。當他結束了與鐘狄的談話,從學生交誼廳回來的時候,老厄斯貝克馬上向他沖來。厄斯貝克簡直六神無主,他的聲音聽來刺耳得過分。

“法瑞爾先生,我一直在找你。這個意外真是太不幸了,我實在想不通是怎麽回事,你能想到任何原因嗎?”

“不,”他幾乎吼了起來,“我想不到。我什麽時候可以進我的房間,把我的東西取出來?”

“天亮以後就行,這點我確定。我們設法把裝備搬來這裏,檢驗了那個房間,已經沒有任何超過正常本底值的放射性。你能逃過一劫實在非常幸運,一定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