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正向酒保抱怨空調的問題——溫度定得太低了,我們大家都會感冒的。“沒事兒的,”他向我保證道,“等你睡著了,就感覺不到了。睡吧……睡吧……晚間例湯,美妙的睡眠。”他有著一張芭拉的臉。

“那熱飲又如何?”我想知道,“一集《貓和老鼠》,還是一個塗了熱黃油的屁股?”

“你還真是個臭屁酒鬼呢!”醫生答道,“冷凍睡眠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高擡他了,把這臭屁酒鬼給我扔出去!”

我想用自己的腳鉤住黃銅軌道以阻止他們,可這家酒吧裏沒有黃銅軌道。這看上去怪怪的,而我感覺自己平板板地躺著,這似乎也怪怪的,除非他們為沒有腳的客人提供了床上服務。我沒有腳,因此,我又如何能用腳來鉤住黃銅軌道呢?我也沒有手。“瞧,無底洞,沒有手!”佩特坐在我的胸膛上大聲哀嚎著。

我又回到了部隊裏,做基本訓練……高級基本訓練。一定是這樣的,因為我正身處霍爾營中,接受著那些愚蠢練習中的一項,他們把雪沿著你的衣領往裏灌,說這樣才能以此為模子做出一個你來。我被迫攀登所有科羅拉多州最該死最高的山峰,山上冰雪覆蓋,而我又沒有腳。不僅如此,我還得扛著人們前所未見的最大的包裹——我記得,他們正試圖研究能不能用美國兵來替代扛東西的騾子,而我被挑中的原因就在於我屬於可犧牲的資源。幸虧小麗奇一直跟在我身後,一直推著我,否則我是絕對做不到的。

上士轉過身來,他有一張恰似芭拉的臉,因為憤怒而臉色鐵青。“繼續!你!我可沒時間一直等你。我不管你做得到還是做不到……但在你到達之前,絕不可以睡覺!”

我沒有腳,再也走不了了,於是我跌倒在雪中,感覺到冰樣的溫暖。我確實是睡著了,而麗奇慟哭起來,求我不要那麽做。可我必須睡去。

我醒來的時候是和芭拉躺在床上,她搖著我說道:“醒一醒,丹!我不能等你三十年,女孩子是一定要為她自己的將來著想的。”

我想要爬起來,把床下我那裝滿了金子的包遞給她,可是她已經走了……不管怎樣,一張臉長得像她的受雇女郎已經撿起整包金子,把它放在頭頂的托盤上,急匆匆地走出了房門。我想要追她,可發現我沒有腳,連身子都沒了。“我沒有軀體,也沒人關心我……”世界上充斥著無數的上士和工作……所以,你在哪兒工作、怎樣工作,又有什麽區別呢?我聽任他們把軛具放在我的背上,於是我又回去攀登那冰雪大山。那裏一片雪白,四周的景致美不勝收,只要我能爬上那光明頂,他們就會讓我睡上一覺的,那才是我想要的。但我永遠也做不到……我沒手,沒腳,什麽都沒有。

山上森林著大火了。雪並沒有融化,可我在不斷的掙紮中感覺到熱浪一陣陣向我襲來。上士把身子向我靠過來,他說道:“醒一醒……醒一醒……”

他剛剛才把我叫醒了,就在他要我再睡上一覺之前。有那麽一會兒,我茫然於之後所發生的事情。部分時間,我躺在桌子上,感覺到他在我身下顫抖著,那兒有燈,有似蛇般模樣的裝置,還有許多人。等我完全清醒之後,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感覺一切良好,只是有點無精打采和飄飄然,就像剛洗完土耳其浴一般。我又有手有腳了,然而,卻沒人跟我說話,每次我想開口問問題的時候,總有個護士會把什麽東西塞進我嘴裏。我被按摩了許多許多遍。

後來,一個清晨,我感覺很好,一醒來就起床了。我覺得有一點點頭暈,但僅此而已。我知道我是誰,我知道自己是怎麽到這兒來的,而我也知道其它所有那些都只是夢。

我知道是誰把我弄到那兒去的。如果說當我處於藥物控制之下的時候,芭拉給過我什麽命令,要我忘記她迷暈並綁架了我的話,要麽是命令沒起作用,要麽是因為經過三十年的冷凍休眠之後,催眠術的效應已經被清洗掉了。有些細節我還是模模糊糊的,但我知道他們是如何迷暈並綁架我的。

我對此並不特別惱怒。真的,已經發生了的事,就在“昨天”,因為“昨天”指的是你睡了一覺睡下去之前的那一天——只不過,這一覺就睡了三十年。我的感受很難用言語準確地表述出來,因為這完全是主觀上的意念,但是,盡管我的感受是針對那麽久遠的事件,可在我的記憶中,“昨天”才發生的事情是那麽清晰。你見過棒球賽電視轉播中的雙重影像鏡頭嗎:當投手揮臂準備投球之時,會有一個遠景鏡頭拍出整個棒球比賽的菱形球場,而與此同時,投手的影像便如鬼魂般浮現在屏幕頂端的一個小窗口裏。和這差不多……我有意識的回憶就像特寫鏡頭,而我情緒上的反應卻又是針對那麽久那麽遠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