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許的星球(第3/4頁)

他覺得《舊約》裏的上帝很天真。《創世記》逗樂了他,有一次為了減輕夜晚的沉悶——以及向自己證明,盡管現在落得這般處境,他仍然蔑視宗教信條——他便依照古希伯來人可能設想的方式改寫它,前提則是假設他們已對宇宙擁有更成熟的理解。起初他對自己的新版本頗感驕傲,但重讀了好幾遍以後,他的結論是,除了假定神並沒有首先創造地球,而是創造了比古希伯來人所相信的更多的行星之外,他的版本並不具有獨創性。

閱讀《新約》後,他感覺自己比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還要平靜。但他的平靜是短暫的,春天一來臨便摧殘了它。那一年,草原上盛開的花美得讓人無法忘懷,而且雷斯頓從來沒見過比那時更藍的天空——甚至在地球上也不曾有過。每天當雨停了以後,他會健行到山腳下,有時隨身帶著《聖經》,讓自己迷失在錯綜復雜的綠色教堂間,有時高山雪白的胸懷突然躍入視線,他也會想,自己為什麽不去爬一爬它們、橫越它們,好踏上別的土地,把這片孤獨之地遺留在腦後。然而與此同時,他對自己留下的原因了然於心。

直到初夏,當他某次從健行中折返時,他終於看到海倫娜獨自一人。

在第二個冬天的時候,也曾有一波流感疫情,它並未如第一次那般輕微,有一個人因此死去。

海倫娜·庫匹烏絲成了紐華波斯卡的第一個寡婦。

自從葬禮過後,雷斯頓便常情不自禁地想著她,他不免也時常納悶,在這個新的文化習俗裏,一個喪夫的妻子,要過了多久以後,才可以看著另一個男人而不被社會所驅逐。

當他在村莊旁的草地上遇見海倫娜時,她仍身著黑衣。但她如此白皙,黑色襯托出她乳白色的瓜子臉,與她充滿光澤的烏黑頭發極為相稱。海倫娜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雷斯頓都會多看她兩眼。

她正在采收蔬菜。看見他走近時,她站了起來。

“您好嗎?雷斯頓先生。”她略帶靦腆地說。

海倫娜的拘謹使他困窘,雖然他大可不必如此。從來沒有移民直呼他的名字。他對她微笑,試著笑得親切一些,但他知道那笑容是冷淡的。他已經很久沒對一個漂亮的女孩微笑了。

“你好嗎?庫匹烏絲。”

他們先談了天氣,然後聊到莊稼,之後似乎就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討論了,於是雷斯頓陪她走回村莊。他在她家門口躊躇著,久久不願離去。

“海倫娜,”他突然開口,“我想再見到你。”

“喔,那當然了,雷斯頓先生。我非常歡迎您來我家……整個春天,我都在等著您來,但是當您沒來的時候,我知道,那是因為您尚未準備好,您不太確定是否該來拜訪。”

他不解地看著她。他從來沒約過波蘭女孩,但他有理由相信她們通常並不會響應得如此正式,或使用如此恭敬的語氣。

“我的意思是,”他解釋,“我想再次見到你,因為——”他掙紮地說,“因為我喜歡你,因為你很美麗,因為……”然而一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接著,他一頭霧水地眼睜睜看著她轉過身去,跑進屋裏,門砰一聲關上了,而他在那裏站了許久,啞口無言地望著靜音板與掛著小窗簾的窗戶。

他顯然犯了極為重大的社會罪行,這使他不知所措。當然了,沒有任何一個社會,甚至是他所處的那個虔誠而敬畏上帝的社會,會期待喪夫的女人永遠守寡。即使如此,海倫娜臉上的表情依然令人費解。雷斯頓能理解她感到驚訝,甚至沖擊。

但不會恐懼。

他在農民眼中只是一個古怪的人。他是一個怪異的外人,一個怪物。但這是為什麽呢?

他慢慢地走回家,沉思苦想,第一次試著用移民的角度看自己。他經過教堂,聽到了木匠正在為室內裝潢做最後修飾的零星錘擊聲。他突然很想知道,為什麽他們要把教堂建在村子裏唯一的異教徒家隔壁。

他到廚房裏沖咖啡,在窗邊坐下。他能看見小山丘青綠而慵懶地上升,更遠處則是純潔的白色山脈。

他將視線從山脈往下移,低頭盯著自己的手。這雙手十分細長,因長期操控幾十艘復雜的宇宙飛船而養成了很高的敏感度——這是宇宙飛船駕駛員的手,當然與農民的手不同,就如同他的人也與他們不同,但本質基本上都是一樣的。

他們是怎麽看他的?

答案很簡單,他們把他看作一名宇宙飛船駕駛員。但為什麽把他看作駕駛員這件事會影響他們對他的態度,而且還因此無法在他面前放松,也無法向他表示出他們對彼此表達的熱情、友愛,甚至怨恨?一名飛行員,畢竟仍舊是個人。雷斯頓拯救他們於迫害之中,功勞卻不屬於他;紐華波斯卡的生活成真,功勞仍不屬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