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許的星球(第4/4頁)

突然,他想起了《出埃及記》,於是滿心疑惑地站起來,找出冬天時借來的那本《聖經》。隨著心中漸升的恐懼,他開始閱讀。

他在突起的平台上疲倦地蹲下身子。在他頭頂之上,不可逾越的屋檐模糊了天空。

他低頭望向山谷,看見了那象征他命運的、在遠方搖曳的微小燈火。但是,除了他的命運之外,它們象征了更多東西:它們象征溫暖與各式各樣的安全;它們象征著紐華波斯卡的人類文明。在寒冷的山上,他在平台上蜷縮著,意識到沒有人能夠離群索居,而自己對移民的需要與他們對他的需要,程度並無二致。

他開始走下山,速度很慢,因為他很疲倦,也因為他在先前狂怒的攀登之下,兩手都已瘀青、流血。當他到達草原的時候已是早晨,太陽照得教堂屋頂的十字架閃閃發光。

雷斯頓突然離開了窗口,坐回椅子上。連記憶裏的沖突都帶給他痛苦。

房間是溫暖而愉快的,他的椅子深敞又舒適,漸漸地,痛苦離他而去。他知道,很快就會有孩子跑過雪地,帶來晚宴裏的佳肴,敲門聲即將響起,將會再有下一段如此這般的時光,年復一年,使他更能忍受自己對命運的投降。他的投降並沒有在他回到村莊時就馬上到來,而是在歲月的流逝之中巧妙地降臨,是某些特定事件和危機的自然結果,在意料之外的某個時刻。他試著記住那一刻,就是在那時,他首先踏上了環境與社會設定給他的立足點。當然了,那就是在第四年冬天,當安珠裏烏司家的小女孩死去的時候。

那是個沉悶的冬日,天色陰沉,大雪覆蓋著的凍土還很堅硬。雷斯頓隨著一小列隊伍走到山丘上的小墳旁邊,與面色凝重的移民一起站在墓旁。棺材是粗糙的木制品,那個父親笨拙地站立著,手拿《聖經》,跌跌撞撞地通過儀式之後,他試著清楚地說話,卻只能以農民笨拙的聲音說出破碎的語言。終於,雷斯頓再也無法忍耐了,他走過冰凍的地面到那個備受打擊的男人身旁,把《聖經》拿到自己手中,然後直挺挺地站著,迎向蕭瑟寒冷的天空。他的身體又高又壯,聲音如寒風般清晰,然而奇怪的是又柔軟如盛夏,並且充滿了春天即將到來的承諾,還有所有冬天都終將過去的沉著知識。

“我就是復活和生命,主如此說:那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敲門聲終於響起,雷斯頓從他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門口。純樸而敬畏上帝的人們看待航天員的方式很有趣,他這麽想著,尤其當這名航天員曾從迫害中拯救他們,把他們帶到應許之地。他曾輕而易舉地用手指操控一艘縱向三英畝、橫向一英畝的宇宙飛船。他在如同《出埃及記》的過程中所做的英勇開拓,相較之下,摩西分開紅海只像是微不足道的奇跡,而在應許之地成真以後,他曾好幾次走入曠野,與上帝懇談,有時也將那本神聖的書帶在身上。

然而就事件本身來看,要不是有著陸後唯一的傷亡作為觸發點的話,恐怕也不足以催化出改變他生活方式的社會壓力。雷斯頓仍然感激這個諷刺的事實,也就是,在迫降時,唯一的死者居然是新社會裏最重要的支柱——也就是波蘭神父本人。

他打開門,凝視著外面的風雪。小普拉特·彼茲德烏斯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懷裏捧著一個巨大的盤子。

“晚安,神父。我給您帶來了波蘭香腸、白菜卷、波蘭餃子、碎肝香腸,還有——”

雷斯頓神父敞開了大門。當然,身為一個神父有其缺點——他處於每個人的性生活都要力求分配均衡的一夫一妻制社會裏,單身卻還得保持平靜,這肯定是缺點之一;還有,他得確保他所管轄的貪婪群眾不會過度剝削思想單純的原住民,這是缺點之二。

但也自有其報酬。因為,雖然雷斯頓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在廣義的詮釋下,他擁有很多孩子;如此一來,若要一個老人去假裝他那被環境及社會否定的雄性氣概,又有什麽害處呢?

“進來吧,我的孩子。”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