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飲(第2/6頁)

他驚疑地認出每個地方:當他還是個小男孩時,曾經玩耍過的遊戲場;他是個青年時曾經去釣過魚的湖;差點失血致死時待過的狐狸洞;戰後他開車去第一份工作的所在地時經過的那條夏日街道。他回到每個地方——玩耍、釣魚、遊泳、流血、開車,仿佛重新將每個時刻活過一遍。可能嗎?在死後操控時間,重回過去?

他想重回過去。過去絕對比現在好,但是他想回到過去的哪個時間點呢?其實不用問,當然是最珍貴的那一刻——他遇見勞拉的那一刻。勞拉,他想著她,掙紮著在小時、月份、年頭中回溯。“勞拉!”他在點點星光鋪蓋的冰冷夜裏大喊出聲。

然後平原變成了一條充滿陽光的街道。

他和米內利中午下哨以後,買了時效十二小時的門票進了瀑布酒吧。

那是一個戰爭方興未艾的金黃色的十月,他們剛剛受完基礎訓練。兩人都在最近升為下士,除了袖口別著,他們的眼裏仿佛也映著軍階的袖章。

在擁擠的酒吧裏,兩個女孩坐在包廂座上,啜飲著姜汁汽水。克裏斯只是在周邊徘徊,但米內利搶先一步接近其中那個高個子、深發色的女孩。克裏斯只有一點點喜歡那個深發色的女孩,至於另一個圓臉、金發的女孩則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不斷地希望米內利能放棄,回到吧台來把他的啤酒喝完,然後他們就可以走了。

然而,米內利完全不如他所願。他直接跟那個高個子女孩攀談,不一會兒,就成功地將他健壯結實的身體擠進了她身旁的座位。沒機會了,他想。但當米內利向他招手時,克裏斯走過去加入了他們。圓臉的女孩名叫帕特麗夏,高個子的女孩叫勞拉。

他們四個人一起去散步,看了一會兒美洲瀑布,然後去參觀山羊島。勞拉比米內利還要高上幾英寸[12],而她纖瘦的身形讓她看起來似乎還要高一些。可以說,他們是不太協調的一對。米內利顯得無所謂,但勞拉似乎有點緊張,並且一直回頭瞟克裏斯。

最後,勞拉和帕特麗夏堅持該回家了,她們寄宿在要道旁一間周末開放給瀑布遊客的中規中矩的房舍。克裏斯那時想著,很好,終於擺脫她們了。站哨總是耗盡他的力氣,他從來不曾適應兩小時上哨、兩小時下哨的規律——他累了。但是米內利在他們抵達住宿地點時又繼續聊下去了,兩個女孩很快答應一起出去吃飯。

女孩們進去換裝時,米內利和克裏斯在前廊上等。當她們出來後,勞拉迅速走到克裏斯身邊,挽起他的手臂。他一時之間愣住了,但很快回過神來,不久後,他就和勞拉手牽手在街上走,米內利和帕特麗夏落在他們後面。“可以吧?”勞拉在他耳邊低聲說,“我比較想和你一起走。”

“當然,”他說,“沒問題。”

也確實沒有任何問題。他不再覺得疲累,反倒感覺有一股愉快的暖流流過。

他看她的側臉,發現她的臉並不像他一開始想的那麽瘦,而鼻子挺立的角度剛好給五官添上一絲活潑氣息。

吃完飯後,他們四個人又去看美洲瀑布。微亮的天色漸漸變深變暗,星星也出來了。克裏斯和勞拉找到一張隱蔽的長椅,兩人並肩坐在黑暗中,聽著瀑布不間斷的雷鳴一般的奔流聲。空氣有點涼,彌漫著冰冷的水霧。他用雙臂環著她,心想,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樣覺得冷;而她確實覺得冷,便依偎過來。他轉頭親了她,溫和、輕柔地落在唇上。其實那算不上一個吻,但不知為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吻。互道晚安時,他又在她住宿地點的前廊上親了她一次。她把自己的地址給了他。

“會的,”他輕聲說,“我會寫信給你。”

“我也會。”她在夜裏濕冷的黑暗中低聲回應,“我會每天寫信給你。”

“每天。”平原說。“每天。”星星悸動。“我會每天寫信給你。”

她也真的寫了。瘦削男人盯著他踏出嚴峻的每一步,而他如斯記起。他們給彼此寫了非常多的信。在他漂洋過海的一星期前,他們結了婚,然後她等過那些不真實的年頭,等到他歸來。其間他們不斷地寫信,不斷地寫,寫——“我最親愛的克裏斯”

“我最親愛的勞拉”——寫了字字句句,字字句句。他在她居住的小鎮步下巴士時,看見她站在巴士站口,他哭了,她也哭了。而年復一年的盼望、等待,交織成永不磨滅的一刻——但如今,這一刻已經完全破碎了。

“碎了。”平原說。“碎了。”星星顫動。永不磨滅的那一刻,碎了……

過去順著時刻排成一條街,他想著:“我可以沿著這條街走下去,推開我想推開的任何一刻的那扇門,走進去。這是亡者的特權,還是詛咒?現在,那些時刻還能有什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