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飲

“你這是在走一條愚蠢的不歸路。”以前勞拉在克裏斯喝酒時這樣說過,她說得沒錯。

其實當時他就知道她說得對,但他也知道這不會改變什麽。他只是嘲笑她的多慮,接著繼續走在這條不歸路上,直到他終於栽了個跟頭。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遠離了這條路——要是他堅持得夠久,那就沒事了。但是有天晚上他又走上了這條老路,還遇見了一個女孩。只能說,這條不歸路上既然有紅酒,那麽有女人也是順理成章。

他在許多不同的城市裏都走過這條路,而今他又一次在一座不同的城市走上這條路。無論在哪裏,不歸路就是不歸路,這一條也和其他的一模一樣。空蕩蕩的窗戶裏照舊放著蒼白、單調的各家啤酒招牌;酒鬼們也照舊坐在門口,慢慢啜著麝香葡萄酒;等到最後那歪斜的步伐終於垮了,拘留所也照舊等著你。而如果天色顯得比平常要暗的話,也只是因為那天一大早開始下雨,一直持續下到現在。

克裏斯走進另一間酒吧,交出他最後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點了杯紅酒。一開始,他沒有注意到稍晚進來、站在他旁邊的那個男人。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這種強烈的喝得不夠的感覺,而他之前喝下去的酒只是加深了這種感覺。

他迫不及待地把酒保斟滿放在他面前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然後不情不願地轉身,準備離開。

這時他看見了那個男人。

一個瘦削的男人——極為瘦削,使得他看起來比實際身高要高。他瘦巴巴的臉上氣色蒼白,深色的雙眸仿佛是以無法想象的痛苦鑲嵌而成,而他的棕發急需修剪。他有一種奇異的雕塑感,一種怪異的、一動不動的感覺。雨滴像細小的寶石在他灰色的短風衣上閃閃發光,間歇地從他黑色的帽子滴下。“晚上好,”他說,“可以請你喝一杯嗎?”

有那麽一瞬間,克裏斯在對方眼裏看到自己——薄而敏感的臉皮上錯綜復雜的血管和微血管破裂的痕跡,被雨水打平的灰發,濕透了的破舊大衣,以及同樣被雨浸透、開口笑了的鞋子。這畫面清楚、鮮明,驚得他說不出話來,但也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喝不夠的感覺就鉆了進來。“當然,我很樂意喝一杯。”他說著,輕輕敲了敲吧台上他的酒杯。

“不是這裏,”瘦削的男人說,“跟我來。”

克裏斯跟著他走入外面的雨中,喝不夠的感覺此刻越發明顯。他絆了一下,瘦削的男人握住了他的手臂。“一點點距離而已,”他說,“走這條巷子……走階梯下樓。”

他們來到一個狹長的灰色房間,裏頭潮濕而且光線昏暗,一名面色灰白的酒保雕像般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吧台後方。他們進門後,酒保在吧台上放下兩個杯子,用一個布滿灰塵的酒瓶斟滿。“多少錢?”瘦削的男人問。

“三十。”酒保答道。

瘦削的男人數出錢來。“我其實不需要問的,”他說,“總是三十——不管我到哪裏都一樣。這兒也是三十,那兒也是三十;像是三十天、三十個月,或三十個一千年。”他舉起酒杯,靠近唇邊。

克裏斯照做,喝不夠的感覺在他身體裏嘶吼。酒杯非常冰冷,冷得他指尖發僵,而杯中物奇異地帶著幽冥[10]的影子。但直到他傾盡酒杯,喝光了杯中的黑暗之物,真相才敲醒他,多年前被他束之記憶高閣的四行詩冒了出來,他突然明白了這個瘦削的男人是誰。

所以當杯中罪惡的天使

最終

在河岸邊找到你

並且

邀請你的靈魂傾至唇邊

痛飲他進獻的杯——不要退卻

然而,此時冰冷的浪頭已經吞沒他,很快成了一片黑暗。

“死!”這個字在他蜿蜒的思緒中碰撞,發出刺耳可怖的回音。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聽見——死……死……死——直到他發現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而他正兩眼緊閉。睜開眼,他看見星光下一片廣闊的平原,以及遠方亮閃閃的山峰。他又閉上眼睛,比之前閉得更緊。

“睜開你的眼睛。”瘦削的男人說,“我們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克裏斯不情不願地照做。瘦削的男人站在幾英尺[11]遠處,渴望地盯著閃亮的山峰。“這是什麽地方?”克裏斯問,“老天,我們在什麽地方?”

瘦削的男人沒有理會這個問題。“跟著我。”他說。然後他們朝著山峰出發。

克裏斯麻木地跟上。他察覺到周身的寒意,只能痛苦地發起抖來。但他感覺不到,也看不到自己呼的氣。他當然看不見自己的呼氣,因為他已經沒有呼吸可以被看見,他的生命氣息已不比那個瘦削男人多。

平原微微發著光,變成一座遊戲場,然後變成了一個湖,接著又變成一個狐狸洞,最後變成一條夏日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