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飲(第4/6頁)

“焊工[13]。”他說。他注意到吧台尾端的那個女孩,金發、高個子,有著山中湖水般的藍眼睛。她神色自若而機敏地回視他的注目。他之前喝下的威士忌讓他挺起胸膛,那杯“焊工”則讓他更加自信。他走到吧台尾端,滑上她身旁的高腳椅。“跟我喝一杯?”他問。

“當然好。”她說,“有何不可?”

他也喝了一杯,經過了被限制只能喝姜汁汽水的幾個月,他的酒興高漲,所有積壓的酒癮在他卸下自制後找到出口,而他的灑鬼人格站上了舞台。

明天他會痛恨今晚的自己,但是今晚他就愛自己這樣。今晚他是神,跳越一座座山巔,滑步越過綿延的丘陵。他跟著那個金發女孩回到她的公寓,並且留下來過夜,直到淩晨才回家,渾身都是廉價香水味。隔天早上當他看見勞拉的臉時,他想死,如果不是為了露台下還半滿的那瓶酒,他可能真的會去死。但那瓶酒救了他,而他再次脫軌了。

那是好一陣狂飲。為了有錢喝酒,他把車賣了,幾周後,他和金發女孩流落到卡拉馬祖的廉價出租公寓。她待了一陣子,直到幫他喝光他最後一塊錢,然後她就離開了。他再也沒有回到勞拉身邊。過去,他的不歸路是喝酒,也只是喝酒,所以事後還有臉見她,但現在他沒臉見她了——他沒臉見笑得溫柔、眼神也溫柔的勞拉了。傷害她是一回事,毀了她,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克裏斯也沒有回頭,他已接受了這條不歸路作為他的命運,然後年復一年地走下去。這些年並不容易,過去終究不比現在好。

閃亮的山峰駭人地聳立在星光斑駁的天空前。現在不管前方究竟是什麽,他都可以面對了。但他眼前還有一扇門要推開,就像杯中還有最後一口苦酒。他不屈不撓地穿越時間裏無盡的混沌,回到學校街的小酒館,喝完自己六年前點的那杯麝香葡萄酒,然後走到窗邊,往外看著街上。

他在窗邊站了一段時間,看著小孩子在放學回家途中經過,不一會兒,有著勞拉眼睛的男孩出現在視線裏。他的喉嚨縮緊,看向街景的視線被淚水浸得稍稍地失了焦,但他一直看著。男孩不久後就走到窗前,他跟同伴開心地聊著,甩著他的書本,接著他走過了窗口,從克裏斯的視線裏消失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要沖出去大喊:“克裏斯,記得我嗎?”——但是,天哪,他的視線往下,看到他穿的開了口的鞋子,想起身上穿著破爛西裝、呼吸裏的酒臭味,他又縮回了室內的陰影裏。

當他又回到了平原上,他大喊:“你為什麽沒有早點來,死神?為什麽你不在六年前來?那才是我真正死了的時候!”

瘦削的男人在閃亮的山峰底下駐足,盯著被雪染白的山坡,全身透露著熱切的渴望,當他轉過身,那分渴望也纏繞在他眼中。“我不是死神。”他說。

“那你是誰?”克裏斯問,“我們又要去哪兒?”

“‘我們’沒有要去哪兒,從這裏開始,你必須獨自前行,我不能爬上去,我不被允許爬這座山。”

“但是為什麽我一定得爬這座山?”

“不是一定——可是你會的。你要爬上去,因為這座山是死亡。你剛剛走過、現在也還站著的平原,代表著從生到死的過渡。你不斷地回到過去,因為除了象征性以外,‘現在’對你來說已經不存在了。如果你不爬這座山,你將不斷地回到過去的那些時刻。”

“山上有什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你在山上找到什麽,都會比你在平原上已經經歷的或未來可能經歷的,更為寬厚。”

“你是誰?”

瘦削的男人遠眺著平原,肩膀垮了下來,像是有千斤重量加身。“我沒有名字。”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可以叫我流浪者——被判永遠在這片平原穿行的流浪者;一個無法抗拒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回到陽間,找一個瀕死之人,然後和他一起在最近的中途之家死去,與他分享他的過去,將他的苦痛加入自己原有的苦痛的流浪者;存在、散落於好幾世紀間的許多不同語言和知識中的一個流浪者;一個天生注定可以隨意穿梭於過去的流浪者……你很清楚我是誰。”

克裏斯瞥了那瘦巴巴的臉一眼,看著那雙充滿痛苦的眼睛。“不,”他說,“我不認識你。”

“你很清楚我是誰,”瘦削的男人重復說道,“但你只是聽人說起過、看過畫像而已。即使是歷史學家,也無法準確地依傳聞描述一個人,而藝術家同樣無法精確地描繪一張沒看過的臉。但你不需要在意我是誰,你應該在意的是有沒有辦法復生。”

希望在克裏斯的腦袋裏鼓噪著:“有嗎?有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