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地 下(第2/3頁)

“一點不錯。”她喝一口酒。

“那我們今天為什麽這麽謹慎?”

“因為有時候甩掉所有尾巴,從水底下浮出來感覺很好。有可能我們並沒有成功,但也有可能成功了。也許沒有人,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在哪兒。感覺不錯,對吧?你有可能被做了手腳,沒想過這個問題嗎?也許你那位極道天王老爸,他在你身上裝了個小竊聽器,方便他監控自己的女兒。你的小牙齒怪漂亮的,也許某次你進入擬感世界的時候,你老爸的牙醫趁機裝了個小硬件。你看牙醫,對吧?”

“對。”

“他檢查的時候你玩擬感,對吧?”

“對……”

“那你看看。說不定他正在聽咱們說話呢……”

久美子險些打翻剩下的半杯巧克力。

“喂,”拋光的指甲扣了扣久美子的手腕,“別擔心。他不會讓你帶著竊聽器來這兒的。反而會方便他的敵人跟蹤你。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對吧?從水底下浮上來感覺很好,哪怕只是嘗試一下。咱們自己靜一靜,對吧?”

“是的。”久美子說,但心臟還在狂跳,驚恐持續攀升。“他殺死了我的母親。”她脫口而出,然後把巧克力嘔在灰色大理石地板上。

莎莉領著她走過聖保羅大教堂的立柱,只走路,不說話。久美子因為羞恥而處於間斷的朦朧狀態之中,只記住了零光片羽的信息:莎莉的皮外套邊緣鑲著白色羊羔皮,蹣跚讓路的鴿子的羽毛泛著彩虹油光,運輸博物館裏仿佛巨人的玩具的紅色巴士,莎莉用熱氣騰騰的泡沫塑料茶杯暖手。

寒冷,永遠這麽寒冷。這座城市蒼老骨骼裏的冰冷和潮濕,充滿母親肺部的墨田川冰冷河水,霓虹白鶴的陰森飛翔。

母親是個小骨架黑皮膚的美人,濃密的頭發閃著金色,就像罕見的熱帶硬木。母親散發著香水味,皮膚溫暖。母親給她講故事,精靈、仙女和遙遠的城市哥本哈根。久美子夢裏的精靈就像父親的秘書,優雅而沉靜,穿黑色西裝,拿著收攏的雨傘。母親故事裏的精靈做了很多好玩的事情,故事有魔力,因為故事會隨著敘述而改變,你永遠無法確定一個故事在某個夜晚會怎麽結束。故事裏還有公主和芭蕾舞女,久美子知道,她們每一個都有一部分是她的母親。

公主/芭蕾舞女美麗但貧窮,在遙遠城市的中心為愛跳舞,英俊但不名一文的藝術家和學生詩人追求她們。為了贍養年邁的親人,為了給病重的兄弟購買器官,公主/芭蕾舞女有時候必須漂洋過海去遙遠的異國——也許就有東京這麽遠——跳舞掙錢。跳舞掙錢,按照故事的言下之意,並不是快樂的事情。

莎莉帶她去伯爵宮的一家爐端燒小店,逼她喝下一杯清酒。熏河豚鰭飄在熱酒裏,清酒變成威士忌的顏色。兩人就著烤架吃爐端燒,久美子覺得冰冷漸漸退去,但麻木卻沒有。小店的裝飾充滿了文化錯位的強烈感覺:一方面想模仿傳統日式風格,另一方面又像是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設計的作品。

莎莉·謝爾斯,這個女人非常奇怪,比整個倫敦異域還要奇怪。這會兒她開始給久美子講故事,故事裏的人居住在久美子不可能了解的一個日本,故事闡明了她父親在這個世界裏扮演的角色。親分,她這麽稱呼久美子的父親。莎莉故事裏的世界並不比她母親的童話世界更加真實,但久美子開始理解父親權勢的來源和規模了。“黑幕,”莎莉說,“語源來自歌舞伎,但意思是調停人,一個向各方賣人情的人。也就是幕後操縱者,明白嗎?那就是你父親,也是斯溫。但斯溫是你父親的子分,子分之一。親分和子分,就像父親和子女。羅傑的一部分力量就來自這裏。所以你才會出現在倫敦,因為這是羅傑應該為親分做的。義理,你明白了嗎?”

“他是貴人。”

莎莉搖搖頭:“你父親才是,久美子。假如他為了保護你而不得不送你離開東京,那就說明即將發生某些重大變故。”

她們走進房間,花瓣問:“去喝了兩杯?”他的眼鏡邊緣閃爍著蒂凡尼的珠光,光芒來自邊櫃上的一棵青銅和染色琉璃的小樹。久美子想看藏著瑪斯-新科裝置的大理石胸像,但逼著自己望向花園。花園裏的積雪已經變成了倫敦天空的顏色。

“斯溫呢?”莎莉問。

“頭兒出去了。”花瓣答道。

莎莉走到邊櫃前,拿起沉重的酒瓶斟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酒瓶重重地落在拋光木板上,久美子看見花瓣皺了皺眉。“留什麽話了嗎?”

“沒有。”

“他今晚回來嗎?”

“難說。吃晚飯嗎?”

“不吃。”

“我想吃個三明治。”久美子說。

十五分鐘後,一口也沒碰過的三明治擺在黑色大理石床頭櫃上,久美子坐在大床的正中央,瑪斯-新科裝置放在光著的兩只腳之間。她離開時莎莉在喝斯溫的威士忌,望著灰蒙蒙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