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得克薩斯電台

蒙娜看見陽光穿過貼在窗口的黑色塑料布上的幾個破洞。只要醒著或神智清明,她就無比憎惡這個棲身地,甚至無法留在這裏,此刻她既醒著又神志清明。

她悄悄下床,光著的腳底碰到地面,她皺起眉頭,伸手去摸塑料涼鞋。這地方很肮臟,靠在墻上說不定就會得破傷風。光是想一想,她就皮膚發癢。這種事情似乎不會讓艾迪煩惱,他一門心思琢磨自己的大業,根本不會注意周圍的環境。另外,他和貓一樣,總能想辦法保持幹凈。他幹凈得像只貓,細心拋光的指甲下連一粒塵土都看不見。估計他把她掙的大部分錢都拿去置辦行頭了,但她從沒想過要過問一下。蒙娜,十六歲,沒有單證號,一次有個老嫖客說這是一首歌《十六歲,沒有單證號》。意思是說她出生時沒有分配單證號,也就是單一識別證號碼,因此她成長於絕大多數官方體系之外。她知道沒有單證號的人應該可以去申請一個,但那意味著她必須走進某處的一幢辦公樓,和一個穿西裝的家夥交談,這和蒙娜想象中的普通生活甚至正常行為有著天差地別。

她知道在棲身地穿衣服的訣竅,沒有光線一樣能行。先敲一下兩只涼鞋,趕走有可能爬進去的各種東西,穿上鞋,走向窗口,你知道那兒的泡沫塑料箱上有一卷舊傳真件。你扯下長約一米的傳真件,差不多是《朝日新聞》一天半的容量,折疊揉皺,放在地上,然後站上去,從泡沫箱旁邊取出塑料袋,解開紮住袋口的一截電線,摸到你需要的衣物。你脫掉涼鞋穿褲子,知道自己會站在幹凈的傳真紙上。從開始套褲子到重新穿上涼鞋,蒙娜只能靠信念去認定不會有任何東西爬過傳真紙。

然後穿襯衫或其他衣物,仔細地重新封好口袋,然後離開這兒。要是需要化妝,可以在外面的走廊裏完成;廢棄的電梯旁還有一面完好的鏡子,鏡子上方貼著一條富士的生化熒光燈。

今天早晨的電梯旁尿味刺鼻,於是她決定不化妝了。

你永遠不會在這幢樓裏看見別人,但你偶爾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一扇關著的門裏傳來音樂聲,腳步聲剛好拐過走廊盡頭的轉彎。好吧,當然有道理,蒙娜也不想見到她的鄰居。

她走樓梯下了三層樓,走進黑沉沉的地下車庫。她掏出手電筒,一路上飛快地點亮熄滅六次,帶著自己繞過腐臭的積水和垂掛的斷頭光纖,爬上水泥台階,走進外面的小巷。要是風向正確,你在小巷裏偶爾能聞到海灘的氣味,但今天只能聞到垃圾。大樓的側面在身旁高聳入雲,她加快腳步走開,以防什麽混球扔瓶子或者更惡心的東西。她走上大街,放慢腳步,但不算特別慢;她很清楚口袋裏有多少錢,滿腦子都在盤算該怎麽花錢。逃跑似乎不是個好主意,因為艾迪似乎在想辦法把他倆弄出去。她一會兒告訴自己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們這次是走定了;一會兒又警告自己別抱太大希望。她知道艾迪所謂的“板上釘釘”:佛羅裏達難道不是其中之一?佛羅裏達氣候溫暖,海灘美麗,滿街有錢的帥哥,就當一邊打工一邊度度假,結果這個假期變成了蒙娜記憶中最漫長的一個月。唉,佛羅裏達熱得他媽的像是蒸桑拿。不歸私人所有的海灘全都汙染嚴重,淺灘上遍地翻肚皮的死魚。私人海灘搞不好也一樣,只是你看不見而已,你能看見的只有鐵絲網,還有穿短褲和警察襯衫的保安站崗。艾迪見到保安的武器興奮不已,繪聲繪色地一把一把向她描述,細致得讓人頭疼。然而據她所知,他並沒有槍,蒙娜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有時候你甚至聞不到死魚,因為你會聞到另一種氣味——氯化物的氣味,來自北邊海岸線上的工廠,吸氣就會燒灼你的口腔。帥哥有是有,但依然是嫖客,而這兒的嫖客可不會給你雙倍打賞。

佛羅裏達唯一可愛的地方是毒品,很容易搞到,不但便宜,而且大部分是工業級的強度。她有時候想象那股漂白水的氣味是一百萬個加工作坊在制作什麽難以想象的雞尾酒毒品,無數小分子紛紛豎起可愛的小尾巴,熱氣騰騰地奔向命運和街頭。

她拐下大街,走過一排無證食物攤。聞到香味,她的胃裏開始咕咕叫,但她不信任街頭食物,只要不是情非得已就不會碰,再說購物廣場裏有肯收現金的有證小店。有人在曾經是停車場的瀝青地廣場上吹小號,嗚咽獨奏的古巴音樂在混凝土墻壁之間反射失真,垂死的音符被市場晨間的嘰嘰喳喳淹沒。站在箱子上的街頭傳教人高舉雙臂,蒼白而模糊的耶穌在半空中模仿這個姿勢。投影設備藏在他腳下的巷子裏,他背著破爛的尼龍背包,兩個揚聲器立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一對空白的合金頭顱。傳教人皺起眉頭端詳耶穌,調了調腰帶上的某個開關。耶穌閃爍片刻,變成綠色消失。蒙娜哈哈大笑。男人的眼睛射出上帝的怒火,滿是皺紋的面頰上有塊肌肉開始抽搐。蒙娜向左轉,鉆進兩個水果攤之間的縫隙,橙子和葡萄柚在傷痕累累的金屬推車上壘成金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