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得克薩斯電台(第3/3頁)

收拾行李時,她感覺頭重腳輕,就好像用了興奮劑但勁頭沒完全上來。蒼蠅在撞擊窗戶,敲打積灰的玻璃,但她不在乎。走了,她已經走了。

拉上拎包的拉鏈。

他們來到機場時正在下雨,佛羅裏達的雨,溫暖的水滴像撒尿似的從看不見的天空灑落。她這是第一次進機場,但她在擬感節目裏見過機場。

普萊爾的車是一輛租用的白色達特桑,自動駕駛,通過四聲道揚聲器播放電梯背景音樂。它把他們連行李留在空蕩蕩的水泥停機坪上,在雨中揚長而去。普萊爾就算有行李,也沒帶在身邊;蒙娜的行李是漢莎航空的拎包,艾迪是兩個黑色克隆鱷魚皮手提箱。

她向下拽了拽新裙子,蓋住大腿,琢磨著自己有沒有買對鞋子。艾迪自得其樂,雙手插在口袋裏,歪著肩膀假裝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

她回想他在克利夫蘭第一次是怎麽出現的,他出城來看老爹想出手的摩托車——斯柯達三輪摩托,銹得厲害。老爹在院子四周的水泥池裏養鲇魚。艾迪來的時候,她在屋裏——高墻間的狹長屋子,其實是磚塊底座上的卡車拖車。一面切割出兩扇窗戶,撿來的塑料布封住了四方窟窿。她站在爐子旁,聞著袋子裏的洋蔥和掛著晾幹的番茄,感覺到房間另一頭他的存在,感覺到他的肌肉和肩膀、他的白牙,他羞怯地拿在手裏的黑色尼龍帽。陽光從窗口射進來,赤裸裸地照亮整個房間,照亮她按老爹囑咐清掃過的地板,但感覺像是一道黑影在接近,血色的陰影,她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狂跳,他越走越近,隨手把帽子丟在光禿禿的膠合板台子上,現在一點也不羞怯了,就仿佛他住在這兒,他徑直走到她面前,擡起戴著亮閃閃的指環的手,向後捋過沉甸甸的油膩長發。老爹隨後進來,蒙娜轉過身,假裝擺弄爐子。咖啡——老爹說——蒙娜去接水,用屋頂水箱的水灌滿搪瓷水壺,水通過活性炭過濾器流淌。艾迪和老爹在桌前坐下,喝著黑咖啡,艾迪在桌子底下伸展雙腿,磨舊的牛仔褲包著硬邦邦的大腿。他笑嘻嘻地哄騙老爹,就那輛斯柯達討價還價。摩托車跑起來還行,要是老爹能拿出所有證,他肯定會買。老爹起身翻抽屜,艾迪繼續盯著她看。她跟著兩人來到院子裏,看著他騎上龜裂的聚乙烯塑料鞍座。回火驚得老爹的黑狗狂吠,廉價乙醇廢氣的甜味飄來,車身在他兩腿之間顫抖。

此刻她看著他在兩個手提箱之間擺著姿勢,難以想象自己為什麽會在第二天和他一起騎著斯柯達離開,前往克利夫蘭。斯柯達有個破舊的小收音機,打開引擎就聽不見,只能在晚上路邊的野地裏輕聲播放。調頻功能有問題,收音機只能收一個電台,縹緲的音樂從得州某個孤獨的發射塔傳來,鋼弦吉他奏出的音樂整夜時隱時現,她感覺自己濕漉漉地貼著他的腿,硬邦邦的幹草刺著她的脖頸。

普萊爾把她的藍色拎包放進條紋頂蓋的白色擺渡車,她隨後坐進去,聽見古巴裔駕駛員的耳機裏傳來細微的西班牙語聲音。艾迪放好鱷魚皮手提箱,和普萊爾爬上車,在滂沱大雨中駛向跑道。

飛機卻不是她在擬感節目裏見過的飛機,沒有狹長而奢華的內部空間和許多座位。這是一架黑色小飛機,有著尖細嶙峋的翅膀,舷窗像是在眯眼打量世界。

她爬上金屬舷梯,裏面有四個座位,到處都鋪著相同的灰色地毯,包括墻壁和天花板,一切都那麽潔凈、冰冷和灰暗。艾迪隨後登機,若無其事地找個座位坐下,松開領帶,舒展雙腿。普萊爾在門口撳下幾個按鈕。艙門關上,發出嘆息的聲音。

她望著淌水的窄窗,濕漉漉的水泥地面反射著跑道燈光。

搭著火車南下——她心想——紐約到亞特蘭大,然後你就改變了。

飛機開始顫抖,她聽見機身吱嘎作響,像是活了過來。

兩小時後,她短暫地醒來,機艙暗沉沉的,噴氣機的隆隆聲響包圍著她。艾迪在沉睡,半張著嘴。普萊爾或許也睡著了,或許只是閉著眼睛,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

回到明早她不會記得的夢中,她聽見得州電台的聲音,鋼弦吉他奏出的漸逝音樂越拖越長,仿佛一場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