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地 下

朱比利線和貝克魯線,環線和區域線。久美子看著花瓣給她的塑封小地圖,打了個寒戰。水泥站台像是在隔著鞋底釋放寒意。

“太他媽老了。”莎莉·謝爾斯心不在焉地說,太陽鏡反射著一面裹著白色瓷磚的凸墻。

“你說什麽?”

“地鐵。”嶄新的格子呢圍巾在莎莉的下巴底下打了個結,她說話間吐出白氣。“知道什麽讓我煩心嗎?就是你有時候會看見工人在車站裏貼新瓷磚,但他們不會先敲掉舊瓷磚。然後下次他們在墻上打洞接線,你就會看見瓷磚一層疊一層……”

“所以?”

“所以空間就會越來越狹窄,難道不是?就像動脈壁上的脂肪斑……”

“也對。”久美子懷疑地說,“我明白了……那些年輕男人,莎莉,請問他們的打扮是什麽意思?”

“傑克仔。他們自稱傑克·德古拉。”

四個烏鴉似的傑克·德古拉簇擁在對面站台上。他們穿難以形容的黑色雨衣,擦得鋥亮的黑色戰鬥靴一直系到膝蓋底下。其中之一扭頭對另一個說話,久美子看見他的頭發向後梳,編成一根長辮,紮了個黑色的小蝴蝶結。

“他是被吊死的,”莎莉說,“戰後。”

“誰?”

“傑克·德古拉。戰後政府搞了一陣公開絞刑。傑克仔,你最好離他們遠點兒。他們討厭一切外國人……”

久美子很想問問科林的意見,但瑪斯-新科裝置藏在飯廳的一尊大理石胸像背後,這時地鐵來了,車輪碾過鋼軌,古老的隆隆聲讓她吃了一驚。

莎莉·謝爾斯靠著市區建築物的拼貼背景,鏡片上映出雜亂的倫敦,被經濟、大火和戰爭淘汰的一個個時代。

三次迅速且看似隨意的轉乘之後,久美子已經糊塗了,任由莎莉拖著她接連跳上一連串的出租車。兩人跳下一輛出租車,沖進最近的大型商店,見到第一個出口回到街上,然後再叫一輛。“哈羅德百貨。”莎莉說,當時她們正匆匆穿過一家華麗的商場,店堂的墻壁貼著瓷磚,大理石廊柱撐起天花板。久美子吃驚地看著層層疊疊的大理石櫃台上展示的紅色烤肉卷和小腿肉,猜想它們肯定是塑料模型。再次沖出店堂,莎莉又叫住一輛出租車。“考文特花園。”她對司機說。

“不好意思,莎莉。我們在做什麽?”

“迷路。”

一條廊道的積雪玻璃屋頂下,一家狹小的餐廳裏,莎莉在喝熱白蘭地,久美子喝巧克力。

“那我們迷路了嗎,莎莉?”

“迷路了。希望吧。”她今天顯得有點老——久美子心想,嘴角因為緊張或疲憊起了皺紋。

“莎莉,你是做什麽的?你的朋友問你是不是還算退休……”

“我是個女商人。”

“而我父親是個男商人?”

“你父親確實是個男商人,親愛的。不,不是那樣的商人。我是獨立商人,基本上以投資為主。”

“投資什麽?”

“其他獨立商人,”她聳聳肩,“今天這麽好奇?”她喝一口白蘭地。

“你建議我當我自己的探子。”

“好建議。不過千萬小心就是了。”

“你住在這兒嗎,莎莉?倫敦?”

“我四海為家。”

“斯溫也是獨立商人嗎?”

“他認為他是。他施加影響,朝正確的方向點頭示意;在這兒做生意需要這個,但總讓我緊張。”她一口喝掉剩下的白蘭地,舔舔嘴唇。

久美子不由得顫抖。

“你不需要害怕斯溫。谷中能拿他當早飯囫圇吞了……”

“不是。我在想地鐵裏的那些少年。那麽瘦……”

“德古拉仔。”

“是黑幫嗎?”

“暴走族?”莎莉的日語發音挺標準,“‘跑走族’,總之就像某種氏族團體。”翻譯不太準確,但久美子明白她的意思。“瘦是因為他們窮。”她示意侍者再來一杯白蘭地。

“莎莉,”久美子說,“我們來這兒的路線,地鐵和出租車換來換去,是為了確保不被跟蹤嗎?”

“哪有什麽事情能夠確保?”

“但我們去見嘀嗒的時候,你沒有做任何預防措施。我們很容易被跟蹤。你請嘀嗒刺探斯溫的情況,但還是沒有做任何預防措施。你帶我來這兒,卻做了那麽多預防措施。為什麽?”

侍者把熱氣騰騰的酒杯擺在莎莉面前。“你這個小可愛的腦筋倒是夠快,是吧?”她俯身吸著白蘭地的蒸汽,“大致就是這樣,明白嗎?嘀嗒呢,也許我只是想激發出一些活動。”

“但嘀嗒擔心會被斯溫發現。”

“斯溫不會碰他,只要知道他為我做事就不會。”

“為什麽?”

“因為他知道我也許會殺了他。”她拿起酒杯,忽然開心了起來。

“殺誰?斯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