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消融(第4/12頁)

勘測員和我丈夫在黃昏時分回到地下塔。從日記裏看不出原因——敘述中開始出現空白的時段,連概括都沒有。但到了夜晚,他們看到一支駭人的隊伍進入塔內:第十一期勘探隊八名成員中的七個,包括我丈夫和勘測員的復制品。“在我面前的就是我自己。我步伐僵硬,臉上神情茫然。那顯然不是我……但他也是我。我和勘測員都驚呆了。我們並未嘗試阻攔他們。阻攔自己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說實話,我們都嚇壞了,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看著他們鉆下去。後來我想到一個原因,可以解釋發生的一切。我們已經死了,成為在世間遊蕩的幽靈,雖然我們並不知道,但這裏的人們過著正常的生活,一切都井井有條……只是我們無法透過隔膜的阻擾看到。”

我丈夫慢慢擺脫了這種感覺。他們躲在塔邊的樹林裏等了幾個小時,看復制人是否會回來。他們爭論萬一真的出現這種情況該怎麽辦。勘測員要殺死他們,我丈夫則想盤問他們。在殘余的震驚中,對於心理學家不在隊列裏這一事實,他們都沒有多加留意。有一回,塔中發出嘶嘶的蒸汽聲,一束光射向天空,然後驟然中止,但是依然沒人出來。最後,他倆回到了大本營。

這時,他們決定分開。勘測員已經看夠了此處的一切,打算立刻動身,沿著來大本營的小徑返回邊界。我丈夫拒絕回去,因為根據日志中的記錄,他懷疑“通過進入地點以同樣方式返回也許是個陷阱”。由於一路向北都沒有遇到任何障礙,我丈夫漸漸地“開始懷疑關於邊界的整個概念”,不過他仍無法將“這種強烈的感覺”拼湊成連貫一致的理論。

在對勘探過程的直接記述中,也夾雜著一些較為私人的評述,其中大部分我不太願意在此概括,除了有一段,跟X區域和我倆的關系有關:

看了那麽多,經歷了那麽多,就算是在艱難的時刻,我仍希望你在此。我希望我們同時成為志願者。在這裏,在北進的路途中,我可以更了解你。假如你不想開口,我們不必講話。那不會使我感到困擾。完全不會。我們也無需返回,可以一路往前,直到無法繼續前進。

我開始緩慢而痛苦地意識到他這份日記的真正含義。除了外表喜好交際,我丈夫還有一個內在的自我,假如我聰明一點,讓他越過我的警戒線,或許就能發現這一事實。但是,當然了,我沒有這麽做。我只是讓潮水坑和吞噬塑料的真菌越過警戒線,卻沒有給他機會。日記中最讓我難受的就是這一點。在我倆的矛盾中,他也有一部分責任——逼得我太緊,索要得太多,試圖尋找我內心中並不存在的東西。但我若是走出去,與他在中途匯合,便仍可保持自身的完整。然而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他的個人觀察記錄包括許多小細節。距離燈塔不遠處的海邊巖石上有個潮水坑,他在頁邊空白處對其進行了描述。還有一段很長的記述,是關於一只剪嘴鷗的罕見行為,它試圖利用退潮時露出水面且嵌滿牡蠣的巖石殺死一條大魚。日記的底頁封套裏塞著一些潮水坑的照片。封套中還小心地收藏著幾朵幹花,一條細長的種莢,若幹稀有的葉片。我丈夫本來對這些毫不關心;觀察剪嘴鷗,並寫下一頁紙的記錄,這對他來說需要極大的專注力。我知道,這些內容是給我一個人看的。日志中並無示愛的語句,但那正是我能理解他用意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我有多討厭類似於“愛”這樣的字眼。

最後一段是他回到燈塔時寫的,“我要沿著海岸重新北上,但並非徒步。廢棄的村莊裏有一條小船,雖然已塌陷腐爛,但燈塔外的那道墻可提供足夠木材用以修補。我將沿著海岸線一路前進,抵達那座島嶼,甚至更遠處。假如你真有讀到這篇日記,那就是我要前往的目的地”。在這一整片變異的生態系統中,是否可能存在更特殊的環境——處於地下塔影響範圍的邊緣,但仍未受到邊界的影響?

讀完日記,我腦中反復呈現出丈夫乘著修復的小船出海的畫面,穿過飛濺的浪花,抵達遠處平靜的海面。這一景象讓我感到欣慰。他沿著海岸線北上,並在此種體驗中尋找逝去日子裏瑣碎的歡樂記憶。我為他感到強烈的驕傲。這需要決心,需要勇氣,也使我倆貼得更近,比從前共處時更親密。

在隱約紛亂的思緒中,我心想,他是否仍繼續寫日記。另外,那海豚的眼睛看上去如此熟悉,除了跟人類太相像,是否還有其他原因?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一荒謬的念頭;有些疑問假如遲遲得不到答案,便會把你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