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消融(第2/12頁)

日志中記載的細節或許描述了種種或英勇或懦弱,或明智或愚蠢的故事,但它們最終都具有一定必然性。至今仍沒人去深究X區域的意圖與目的,並由此而將其阻斷。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被殺,返回的人當中有的變了,有的沒變,但X區域依然繼續存在……我們的上級似乎害怕太過激進地重估形勢,因此不斷把信息匱乏的勘探隊送進去,仿佛這是唯一的選擇。投喂X區域,但不要與之對抗,沒準兒在整個世界都變成X區域之前,會有人出於幸運,或通過簡單的重復而發現某種解釋,找到解決方案。

以上種種猜測我無從驗證,但能想得到這些,就已讓我在困頓中略感安慰。

我把丈夫的日記留到最後,盡管它的吸引力就跟地下塔一樣強烈。我先將注意力集中在帶回的樣本上:取自廢棄的村莊和心理學家,還有我自己的皮膚。我在那張搖搖晃晃的桌子上架起顯微鏡。勘測員可能認為這桌子已經夠破的了,不需要她再費心。來自心理學家未受感染的肩膀和傷口中的細胞似乎都是正常的人類細胞。我自己的也一樣。這不可能。我一遍又一遍地查看,甚至幼稚地裝作毫無興趣,然後忽然撲上去仔細觀察。

我相信當我不注意看時,這些細胞會變成別的東西,而觀察的行為改變了一切。我知道那很瘋狂,但仍無法遏止這種念頭。我感覺X區域在嘲笑我——每一片草葉、每一只遊離的昆蟲、每一滴水。爬行者到達塔底之後會如何?等它重新爬上來又會如何?

接著,我查看村莊裏的樣本:簇狀植被“額頭”上的苔蘚、細碎的木片、死狐狸和死老鼠。木頭真的是木頭,老鼠也的確是老鼠,苔蘚和狐狸……由變異的人體細胞構成。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殺之果既已在此我將孕育出死亡的種籽……

我也許該從顯微鏡面前驚愕地躍起,但觀測儀器顯示的現象已嚇不到我。而我只需通過低聲咒罵來發泄便已足夠。前往大本營途中的野豬、奇怪的海豚、蘆葦叢裏痛苦的怪獸,甚至還有第十一期勘探隊成員的復制品從邊界返回,這一切都支持顯微鏡裏的證據。這地方能導致生物形態的改變。在我前往燈塔的路上,雖然像是走在“自然”景觀之中,卻也無法否認,此處的環境具有一種強大的超自然致變因素。我沉浸於有悖常理的欣慰之中:連同人類學家從爬行者體表取到的大腦組織,至少我現在有證據表明這裏發生了怪事。

然而現在我已有足夠的樣本。午餐後,我決定不再繼續清理營地,這項工作基本上要留給下一期勘探隊了。這又是個明亮晃眼的下午,伴隨著令人驚嘆的藍天和舒適暖和的溫度。我就坐在那裏,看著蜻蜓掠過高高的草叢,看著紅頭啄木鳥盤旋俯沖。返回地下塔是無可避免的事,但我仍在浪費時間,不斷拖延。

等到我終於打開丈夫的日記,開始閱讀,光亮感無休止地沖擊著我,一波連著一波,使我跟泥土、水流、樹木和空氣相連通,而我也敞開心扉,抱持著越來越開放的態度。

丈夫的日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少數簡潔潦草的段落,幾乎每一篇都是寫給我的。這並非我所期待的。一旦發現到這一點,我不得不抵制住將日記本扔掉的念頭,就好像它是毒藥。我的反應跟愛與不愛無關,而是出於負疚。他意圖與我分享這份日記,但此刻他要麽已真正死亡,要麽處於一種無法跟我交流互動的狀態。

第十一期勘探隊由八名成員組成,全部是男性:一名心理學家、兩名醫師(包括我丈夫)、一名語言學家、一名勘測員、一名生物學家、一名人類學家,還有一名考古學家。他們來到X區域時是冬季,樹葉大多已凋零,蘆葦叢更濃密深黯。用他的話來講,繁茂的灌木叢“變得死氣沉沉”,仿佛“蜷縮”在路邊。“鳥類比報告中所描述的要少,”他寫道,“但它們去了哪裏?只有幽靈鳥知道。”天空常常被雲層覆蓋,柏樹沼澤的水位很低。“我們在此期間,從來沒下過雨。”他在第一個禮拜的末尾寫道。

在第五或第六天,他們也發現了只有我稱之為塔的建築——我越來越確信,大本營的選址就是為了能觸發這一發現——但他們的勘測員認為,必須繼續測量更廣闊的區域,也就是說,他們的進程與我們不同。“沒人願意鉆到那底下去,”我丈夫寫道,“我尤其不想。”我丈夫有幽閉恐怖症,有時甚至需要半夜離開我們的床,睡到露台上去。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他們的心理學家並未強迫勘探隊鉆入塔中。他們繼續探索,越過廢棄的村莊,到達燈塔以及更遠處。關於燈塔,我丈夫記錄了他們的恐懼。雖然發現屠殺的痕跡,但他們“太尊重死者,沒有清理復原。”我猜他指的是底樓傾倒的桌子。他並未提及平台墻壁上的燈塔管理員照片,讓我頗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