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消融

我從來都不太適應城市,但仍須生活於其中——因為我丈夫有此種需求,因為那裏有我的最佳工作機會,因為當我有機會在野外考察時,曾出現過自毀的情況。但我不是馴養的動物。城市無眠無休,到處是塵埃與人群,還有無所不在的汽油味兒,星辰也始終被燈光掩蓋,這裏有上千種征兆,預示著我們的滅亡……我對城市中的一切毫無興趣。

我丈夫是第十一期勘探隊成員,出發前約九個月,他曾問過我幾次,“這麽晚了你去哪裏?”在“去”字前面,似乎有個加重語氣的“究竟”沒說出來——我仿佛可以聽得到。

“沒去哪裏。”我說。隨便去哪裏。

“不,真的——你去哪裏了?”值得稱道的是,他倒是從未試圖跟蹤我。

“我沒有出軌,假如你是這個意思。”

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就算他不完全確信,也往往會停止追問。

我曾告訴他,當工作壓力太大或太枯燥,深夜獨自走一走能讓我放松,也讓我睡得更好。但實際上,除了一片長滿草的空地,我並未去過別處。那空地吸引著我是因為它並非真的空無一物。那裏居住著兩種蝸牛、三種蜥蜴,還有蝴蝶與蜻蜓。此處的水池源於泥地裏毫不起眼的卡車輪印,逐漸積累雨水,發展成一個池塘,然後便有魚卵落入其中。池中可觀察到鰷魚、蝌蚪和水棲昆蟲。水池周圍長出草叢,使得土壤不容易被水沖走。鳴禽在遷徙途中也將此地當作補給站。

這片空地算不上是十分復雜的棲息環境,但有它在近旁,淡化了我驅車前往附近荒野的沖動。我喜歡在深夜造訪,因為可能會看到一只狐狸謹慎地路過,或發現蜜袋鼯趴在電話線杆上歇息。夜鷹聚集在附近,捕食撲向街燈的昆蟲。老鼠與貓頭鷹繼續上演著古老的儀式,分別扮演獵物與捕獵者的角色。它們全都顯得十分警惕,與真正野地裏的動物不同。這是一種厭倦的警惕,出自漫長而疲憊的歷史。在人類聚居地,往往會發生悲劇事件,過去的遭遇導致信任缺失。

我不告訴丈夫散步的目的地,是因為想獨占這塊空地。愛人之間往往會保持許多習慣性的活動,因為那是期待中的行為,而我也不介意此種例行儀式。但對於城中這片荒野,我想要據為己有。當我工作時,它會在我腦中蔓延,給予我安寧,也讓我憧憬著一幕幕微小的場景劇。我所不知道的是,當我用這塊“邦迪”去修補自己不願受拘束的心,我丈夫卻夢想著X區域中更廣闊的空間。然而後來,這種類比有助於緩解我對他離去的憤怒,而當他返回後,也有助於減輕我的困惑,因為他的變化如此之大……但令人悲哀的事實是,我仍不太清楚他究竟缺了什麽。

心理學家說過,“邊界在擴張……每年一點點”。

然而我覺得這句表述太局限,太無知。世上有成千上萬類似於我所觀察的這片“無生命”的空地,人們對此類變遷的環境視而不見,因為它們“沒有用”。而居住於其中的生物也從來沒人留意。大家把邊界看作一道隱形的巨墻,但假如我們都沒注意到第十一期勘探隊成員的返回,那會不會有什麽東西已經穿越過來?

隨著我的傷勢逐漸好轉,光亮感發展至新的階段,地下塔也不停地向我召喚。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存在於地底,就好像屋裏有一件你渴望的東西,你看都不用看,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吸引力,並知曉其方位。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為我自己想回去,而另一部分或許是孢子的作用。一開始我與之抗爭是因為我還有事要做。假如在處理這些事時,我沒有受到各種稀奇古怪的幹擾,或許能以更客觀的態度審視這一切。

首先,上級對我們撒謊,故意混淆事實,我必須把這些跟X區域本身的反常現象區分開。比如關於“原初X區域”的秘密。此處曾有過某種前期預兆,就像是開辟前沿陣地。盡管看到那一大堆日志使我對X區域的看法大為改觀,但曾經有更多勘探隊來過此地這件事卻並不能讓我對地下塔及其影響有更深了解。從中我能得出的主要結論是,即使邊界在擴張,X區域的同化進程仍可認為是緩慢保守的。日志裏反復出現的數據可用於推斷趨勢,它們體現出季節的循環與波動,時而規律,時而反常。但此類信息上級多半也清楚,應該已經有其他人匯報過了。問題在於,僅有少數早期勘探隊以悲劇收場,而南境局又故意對起始日期半遮半掩,這都強化了一個印象:整個擴張過程中存在某種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