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消融(第5/12頁)

我的傷勢已減退為呼吸時持續但可控的疼痛。到了傍晚,光亮感如同驚起的飛鳥一般再次從肺部竄上來,直抵咽喉,我感覺嘴裏冒出一絲絲光霧。這並非出於偶然。我想起心理學家身上泛出的熒光,遠遠望去,就像求援信號。我打了個激靈。不能再等到早晨,哪怕這只是預示著遙遠的未來。我現在就要回地下塔去。那是我唯一該去的地方。我留下突擊步槍和其他槍械,只帶了一支槍。我也留下匕首和背包,只是將水壺系到腰帶上。我帶著相機,但半路上改變主意,將它棄置在一塊石頭旁。記錄的沖動只會讓我分心,而且拍照也不如取樣重要。燈塔裏有數十年的日志在等著我。許多年前就有勘探隊在此書寫日記。這毫無意義,簡直就是浪費,而其沉重的壓力幾乎再次令我陷入不安。

我帶了電筒,但發現憑自己身上發出的綠光就能看清。我在黑暗中潛行,沿著小路迅速向地下塔前進。兩排高聳的松樹之間,是黑色無雲的天空,代表著廣闊無垠的蒼穹。成千上萬閃爍的光點並未被邊界或人工照明掩蓋,我可以一覽無余。小時候,我跟所有人一樣仰望夜空,尋找流星。成人之後,我常常坐在海邊小屋的房頂上,後來,又在那片空地裏擡頭觀望,不過並非尋找流星,而是觀察固定的星辰。我試圖想象,在這些遙遠的天界潮水坑裏居住著何種生命。此刻,我發現散布於黑暗天空中的群星有點怪異,它們構成了混沌的新圖案。然而就在前一晚,熟悉的星座仍給予我安慰。是因為我現在才看清嗎?我是否比想象中離家更遠?這一想法不該帶來陰郁的滿足感。

我把面罩緊緊覆在口鼻之上,不知是想防止進一步感染,還是試圖封堵光亮感。進入地下塔後,心跳聲顯得較為遙遠。墻上文字的生物光更加強烈,而我裸露皮膚上的熒光似乎也相應增強,照亮了道路。除此之外,最初幾層的感覺跟先前並無區別。我或許已熟悉塔的上段,但另有一個事實令人清醒:這是我第一次單獨進入塔中。我沿著弧形的墻壁不斷往下,唯有靠那不均勻的綠光驅散前方的黑暗,我越來越覺得會有東西從陰影裏躥出來攻擊我。此時此刻,我很懷念勘測員,而且不得不強壓下負疚感。盡管我集中精神,卻仍被墻上的文字吸引。我試圖將注意力放在地底更深處,但那些字不停地幹擾我。陰影中的植被懷有恩典與仁慈,黑暗之花由此而生,其利齒將吞噬將支持將宣告時代的終結……

不久,我來到了發現人類學家屍體的地點,比我預期的更快。看到她依然躺在原地,我竟有些吃驚。周圍是她瑣碎的遺物——零星的破布、一個空背包、幾支破試管,而她的腦袋呈現出不規則的輪廓。她渾身覆蓋著一層淺色的有機組織,就像會動的毯子。我俯身湊近觀察,發現那就是寄生於墻上文字間的細小手形生物。很難判斷它們是在保護她,改變她,還是在分解她的屍體——同樣也很難判斷,我出發去燈塔時,是否真有另一個人類學家出現在大本營附近,被勘測員看到……

我沒有停留,而是繼續深入。

現在,塔的心跳出現了回音,而且變得更響。墻上的文字又顯得較為新鮮,仿佛寫完之後剛剛“幹”。我察覺到心跳聲底下還有一種持續的噪音,有點像靜電嗞嗞作響。陰冷的黴腐味兒逐漸轉變成更潮熱膩味的氣息。我發現自己在出汗。最關鍵的是,爬行者留下的痕跡在我腳下變得更新鮮、更黏滯。我盡量靠向右墻,以避開此種物質。而右邊的墻也變了,一層薄薄的苔蘚或地衣覆蓋著墻面。我不想為了避開地上的東西而讓後背緊貼著它,但我別無選擇。

經過兩小時的緩慢行進,塔的心跳幾乎已達到令台階震顫的程度,背景中的嗞嗞聲演變為細碎的噼啪聲,在我耳邊回響,令我的身體隨之戰栗。由於悶熱,我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濕。滯塞的空氣讓我想要揭下面罩,大口吸氣。但我抵制住誘惑。已經很近了。我知道已經很近了,至於離什麽近……我卻不太清楚。

此處墻上的文字新鮮得就像要滴水一樣,手形生物的數量比較少,即使有也呈握拳狀,仿佛尚未真正蘇醒。亡者已死卻依然擁有生命只因腐爛並非代表遺忘而重生者在世間行走卻不自知如獲庇佑……

我順著樓梯又往下轉了一層,進入一段狹窄的直道,而在下一個弧度前……我看到了光。從墻壁後面看不見的地方,透出一道明亮的金色光芒,令我體內的光亮感蠢蠢欲動。嗞嗞聲繼續增強,尖銳刺耳,我耳朵裏仿佛要滴出血來。掩蓋一切的心跳聲在我全身回蕩。我感覺自己並非人類,而是一台淹沒在傳輸信號中的接收機。光亮感仿佛從我嘴裏噴湧而出,若隱若現,卻遇到面罩的阻擋,於是我喘著氣扯下面罩。我腦中出現一個念頭,交還於授予者。但我並不清楚接受者是誰,而這對於構成我的所有細胞與思維的集合體來說又意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