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浸漬(第4/10頁)

我不情願地把話題轉到自己的私生活:“關於我丈夫,你知道些什麽?”

“就是他日記裏那些,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找到它了嗎?”

“沒有。”我撒謊道。

“很有見地——尤其是關於你。”

這是虛張聲勢嗎?在燈塔上,她確實有足夠時間找到日記,並在讀完之後扔回紙堆。

但那不重要。天色越來越黑暗陰沉,波濤也越來越深,岸邊的長腿水鳥被浪花驅散,海浪過後又重新聚集。周圍沙灘上似乎突然出現更多洞孔。螃蟹和蠕蟲不斷在沙地表面留下曲折的足跡。這裏生活著一整個生物群落,營營役役,對我們的談話毫不在意。海上的邊界在哪裏?訓練期間,我問過心理學家,她只是說沒人曾穿越那裏的邊界。於是,在我想象中,勘探隊員就像憑空化作了霧氣和光線,消失於遠方。

心理學家的呼吸很淺,也不太均勻。此刻,她急促地喘息起來。

“怎樣可以讓你舒服一點?”我起了憐憫之情。

“我死後,就把我留在這兒。”她說。此刻,她的恐懼完全流露出來,“不要埋葬。不要移去別處。我屬於這裏。”

“你還有什麽要告訴我的?”

“我們根本不該來這兒。我根本不該來這兒。”生硬的語氣表明她的怒氣已超過虛弱的身體所能承受的範圍。

“就這些?”

“我開始相信,這就是最根本的事實。”

我猜她的意思是,就讓邊界擴張,不要理會,任由其影響後人,影響遙遠的將來。我並不同意,但也沒說什麽。後來我才意識到,她完全是另一種意思。

“有人真正從X區域回來過嗎?”

“很久都沒有了,”心理學家疲憊地低語道,“的確沒有。”但我不確定她是否聽見問題。

她腦袋往前一垂,失去了意識,然後又醒過來,凝視著波浪。她口中喃喃自語,也許有說“偏遠”或者“邊緣”,“孵化”或者“腐化”,但我不太確定。

黃昏即將降臨。我又給她喝水。她顯然還瞞著我許多事,但她越接近死亡,我就越難將她視作敵人。然而,這不值得多慮,因為她反正也不可能再透露什麽。也許當我走近時,她看到的真是一團火焰。也許在她眼中,我現在只有這一種形態。

“你原先知道那堆日志嗎?”我問道,“在我們到來之前?”

但她沒有回答。

她死後我需要作一些處理,盡管日光將盡,盡管我並不樂意。如果說她生前不肯回答我的問題,那現在就必須要回答一部分了。我脫去心理學家的外衣,擱在一邊。在此過程中,我發現她把自己的日記折疊起來,藏在一個帶拉鏈的內袋裏。我也將日記放到一邊,壓在石頭底下,紙頁在風中翻動。

然後我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割開她襯衫的左袖。先前,她軟綿綿的肩膀讓我很不安,現在我發現,我的擔憂具有充分的理由。從鎖骨到肘部,她的胳膊上長滿了纖維狀的茸毛,呈金綠色,發出淡淡的熒光。一條長長的凹縫順著三頭肌延伸,由此可以看出,感染是從最初的傷口開始蔓延——她說爬行者曾將她弄傷。無論是什麽東西感染到我,相比之下,這種直接接觸造成的擴散,速度更快,後果更可怕。有些寄生生物和真菌子實體不僅能導致妄想症,還能造成精神分裂和逼真的幻覺,從而引起行為錯亂。現在我毫不懷疑,她的確是把我看成了一團逐漸接近的火焰。而她將無法開槍攻擊我歸因於外力,又由於某種怪物的追逐而受到驚嚇,也都並非謊言。可以想象,與爬行者遭遇的記憶,至少會讓她受到一定的驚擾。

我切下她的一塊皮膚以及底下的血肉作為樣本,塞入采集用的試管,然後又從另一條胳膊取樣。等回到大本營,我將仔細查看這兩種樣品。

此時,我略感不適,因此稍事歇息,將注意力轉向日志。這本日記被用於轉抄地下塔墻上的文字,其中填寫了許多新段落:

……然而無論其腐爛於地表抑或綠野抑或海洋甚至空氣,一切將獲啟示,得狂歡,扼殺之果及罪孽者之手將帶來歡愉,只因陰影與光明中的罪孽無不可被死亡的種籽寬恕……

頁邊有些潦草的注釋。其中一處寫著“燈塔管理員”,這讓我想到,給照片上的人畫圈的是否就是她。另一處寫著“北方?”,還有“島嶼”。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心理學家用日記本記下這些文字時是何種精神狀態。我只感覺到一種簡單直白的舒緩,仿佛有人替我完成了一件很費力很困難的事。我唯一的疑問是,她的這些文本是來自地下塔墻,還是燈塔裏的日志,抑或其他完全不同的源頭。我現在依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