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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蘭塞姆說,“就算你哭成那樣也沒用,打住吧。哪怕你現在是在地球上也好不到哪裏去。你還記得吧,地球上在打仗。德國人可能此刻正把倫敦炸得稀巴爛!”看到那家夥還在哭,他又補充道,“打起精神來,韋斯頓。說到底,不就是死嘛。你知道,我們總有一天會死的。我們不會缺水,只餓不渴還不算太糟糕。至於淹死——嗨,被刺刀刺傷,或得了癌症,那不是更糟嗎?”

“你是想說你要離開我吧?”韋斯頓說。

“就算我想離開你,也走不了,”蘭塞姆說,“難道你看不出我和你自己的處境一樣嗎?”

“你得答應我不走開,不把我一人留在這裏,我踉踉蹌蹌的,站都站不穩。”

“好吧,如果你想要我答應你,我就答應你。我還能到哪裏去?”

韋斯頓緩緩地環顧四周,然後催趕他的魚稍稍靠近蘭塞姆的魚。

“它……在哪裏,嗯?”他輕聲問,而且還做出一些毫無意義的手勢來。

“我還想問你呢。”蘭塞姆說。

“問我?”韋斯頓說。他的臉形差不多都變了,很難確定他是什麽表情。

“你知道最近幾天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嗎?”蘭塞姆問。

韋斯頓再一次不安地環顧四周。

“都是真的。”他終於說了出來。

“什麽都是真的?”蘭塞姆問道。

韋斯頓突然對他一陣咆哮。“你會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他說,“淹死時感覺不到疼痛,死亡也注定會到來,一派胡言。你對死亡才了解多少?都是真的,我告訴你。”

“你在說什麽呢?”

“我這輩子腦子裏盡塞些無用的東西,”韋斯頓說,“我一直試圖說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發生在人類身上的事情是有意義的……盡力使自己相信一個人所做的一切將會使這個宇宙變得可以忍受。全是瞎扯淡,明白嗎?”

“別的東西更是真的!”

“是的。”韋斯頓說,之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我們最好把魚往這邊趕,”蘭塞姆突然說,“否則我們會被浪沖散的。”韋斯頓似乎還未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就照辦了。兩個人騎著魚肩並肩地慢慢前行了一段時間。

“我來告訴你什麽是真的。”韋斯頓突然說。

“什麽?”

“一個小孩趁沒人注意時爬上樓梯,慢慢地擰開門把手,偷偷地往房間裏看了一眼,發現祖母的屍體放在那裏——然後跑開了,卻一直在做噩夢。那是一個身形龐大的祖母,你明白吧。”

“說那更真實,你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孩子知道一切科學和宗教試圖掩蓋的某種有關宇宙的東西。”

蘭塞姆一言不發。

“許多事情,”韋斯頓馬上又說,“孩子們夜裏不敢走過墓園,成人告訴他們別犯傻,但孩子們知道的就是比成人多。非洲中部的人半夜三更戴著面具幹些可惡的事,而傳教士和官員們說那全是迷信。可是,黑人比白人更了解這個宇宙。都柏林小街上肮臟的牧師用那些宇宙故事把似懂非懂的孩子嚇個半死。你會說他們沒見識。他們不是沒見識——除了相信有一條逃脫之路之外。沒有逃脫之路。那就是真實的宇宙,一直如此,將來永遠如此。就是這個意思。”

“我不太明白——”蘭塞姆開始說,但韋斯頓馬上打斷了他的話。

“那就是為什麽盡量多活些年頭顯得這麽重要。所有的好東西——我們稱之為生命的薄薄的一層表皮——現在都只是被展示一下,以後才永遠是真正的宇宙。把那層皮增厚一厘米——活一周,一天,或半天——這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當然,你不了解它,但每一位等著上絞刑架的人都明白。你會說‘短暫的死緩又有什麽兩樣?’到底有什麽兩樣!”

“但沒人需要去那裏。”蘭塞姆說。

“我知道你所相信的是什麽,”韋斯頓說,“但你錯了。只有一小撮的文明人才信那個。作為整體的人類更明智。人類知道——荷馬早就知道——所有的死者都沉入表層之下的內在黑暗之中了——一切無知、一切嘰嘰喳喳、喋喋不休,都會腐爛。全是嚇唬人的。每一個野人都知道所有的鬼魂都憎恨那些還在享用表層的活人,就像老太太憎恨面容依然姣好的女孩子一樣。害怕鬼魂沒什麽不對。你同樣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你不信上帝。”蘭塞姆說。

“嗯,那另當別論,”韋斯頓說,“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和你一樣去教堂。《聖經》中有的地方比你們這些信教的人講得更有道理。《聖經》不是說他是活人而不是死人的上帝嗎?對極了。或許你的上帝根本不存在——但他存在或不存在沒有區別。當然,你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想你沒有真正明白表皮的概念——我們稱為生命的那層薄薄的皮。把宇宙想象為外邊帶著這層薄薄的表皮的無邊無際的手套。但你得記住它的厚度是時間的厚度。在最厚的地方大約是七十年。我們出生在它表面,又終生從中沉下去。當我們走完所有的路途,我們就被稱為死人。我們已經進入內部的黑暗地帶,真正的球體。如果你的上帝存在,他不在這個球體裏——他在外面,像一顆衛星那樣。當我們進入內部時,我們就超越了他的管轄範圍。他不跟著我們進來。你會說他沒來得及——你認為那樣令你好受些!換句話說,他待在原地——有光和空氣的外部。但我們是在時間之內。我們‘隨時間移動’。也就是說,在他看來,我們移走了,走進了被他視為虛無的地方,他是永遠不會跟到那地方去的。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也是我們曾去過的地方。他可能在你稱為‘生命’的地方,或不在那裏。又有什麽兩樣呢?我們不會在那裏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