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當令人恐懼的早晨到來時,我們通常會一下子完全清醒。蘭塞姆徑直從無夢的酣睡中醒來,一下子就完全明白了自己的任務。他發現島上只有他自己——島在既不平靜也無風暴的海面上輕搖。透過靛藍的樹幹射進來的金光告訴他水在哪邊。他朝水走去,洗了個澡。上岸後他又躺下來喝水。然後他站了幾分鐘,用手梳理著濕濕的頭發,捶打著自己的兩肋。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發現原來一邊被太陽曬黑的顏色和另一邊蒼白的顏色都不太明顯了。倘若綠夫人這個時候初次見到他,他就很難被叫做“花斑”了。他的膚色已變得更接近象牙色。經過這麽多天的裸露之後,他腳趾頭開始改變了原來被靴子擠壓得緊巴齷齪的樣子。總之,他認為自己比以前更像個人。他感到相當肯定的是,在全宇宙更偉大的黎明到來之前他不會再有一個未受傷的軀體了。幸虧在自己放棄之前,弦已繃緊,已為一切做好了準備。“我醒了的時候,得見你的形象就心滿意足了。”他自言自語道。

接著,他走進了林子。因為他此時想吃東西——真湊巧,他撞上一大團樹泡泡。他的愉悅和第一次嘗到這東西時的一樣強烈。從林中出來時,他大步流星地前進,步伐和原來很不一樣。雖然這可能是他的最後一頓飯,但他此時還是覺得去找自己最喜歡的果子不是很妥當。但迎面而來的正是那葫蘆狀果子。“上絞刑架前的一頓好早餐。”他從手裏扔掉果殼時突發這樣的怪念頭。他心曠神怡,似乎能讓整個世界都翩翩起舞。“不管怎麽說,值!我很開心。我已經在天堂裏了啦。”他想。

再往林子深處走,樹木更密了。他差點被熟睡的夫人絆倒。她通常這個時候不睡覺,因此他猜想這是馬萊蒂所為。“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了,”他心裏想,“我永遠也不會像看她這樣看一個女性的身體了。”低頭看她時,他最能感受到的是一個孤兒的強烈願望,那就是,希望曾看到自己族類的偉大母親的單純和高貴——哪怕只看過一次。“別的東西,別的佑福,別的榮光,”他低聲道,“但再也沒有那些了,所有的世界上都不再會有那些了。上帝會很好地利用所發生的一切。但損失是實實在在的。”他再看了她一眼後便從她躺的地方迅速走過去。“我是對的,”他想,“不能再這麽繼續下去了,該結束了。”

他在漆黑而多彩的樹叢裏進進出出徘徊好久才找到他的敵人。他碰巧看到他的老朋友龍蜷縮在一棵樹幹周圍,和第一次見到它一樣。但它也睡著了。現在他注意到,自從他醒來後就沒聽到鳥的啁啾,沒有看到光滑的軀體窸窸窣窣地在樹葉中穿行,沒發現隔著樹葉偷看的棕黃色的眼睛,除了水聲,沒有聽到其他任何聲音。好像上帝把整個島(或許整個世界)都打入沉睡之中。一時間,他有一種淒涼感,但幾乎立刻又滿心歡喜,因為沒有鮮血和憤怒的記憶會印在那些快樂的頭腦裏。

大約一個小時後,繞過一簇泡泡樹後,他突然發現自己來到了“非人”的面前。“它受傷了嗎?”突然看到它血染的胸脯時他先自問,隨後就看出來那當然不是它自己的血。一只鳥的羽毛已被拔掉一半,脖子被捏著,嘴巴張得大大的,無聲地叫著,在它靈活的雙手裏無力地掙紮著。蘭塞姆發現自己還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之前就已出手了。他學前班時學的拳擊術一定是被激活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用盡全力給了那“非人”的下頜一個左直拳。但他忘了自己沒戴拳擊手套。使他明白過來的是拳頭打在下頜骨上感到的疼痛。這一拳差不多弄折了他的關節,令人作嘔的痛感一直沖上他的胳膊。他怔住了,一動不動地站了一秒鐘,這也使“非人”有時間後退差不多六步。這初次的遭遇也不合它的口味。它顯然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因為在它試圖說話時,鮮血從它嘴裏汩汩流出。它還抓著那只鳥。

“你是想試試力氣吧。”它口齒不清地用英語說。

“把那只鳥放下。”蘭塞姆說。

“但這很愚蠢,”“非人”說,“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你是什麽,”蘭塞姆說,“那無關緊要。”

“小東西,你以為,”它回應道,“你可以和我搏鬥嗎?你以為他或許會幫你?許多人都曾這麽認為。小東西,我認識他比你認識他的時間久。他們都以為他會幫助他們——直到他們在烈火中嚷著改宗、在集中營裏崩潰、在鋸子下扭動身體、在瘋人院裏來來回回地亂跑或被釘在十字架上時才意識到不是那麽回事,可惜太晚了。他幫得了他自己嗎?”那東西突然仰面朝天高聲狂叫道“Eloi,Eloi,Lama sabachthani”(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為什麽離棄我?),金色天頂似乎也要被震破了。